作为一个拜占庭而非亚拉萨路的公主,玛利亚还在君士坦丁堡的时候,所接触的男性并不多,而且其中大部分都是她的兄弟、叔叔,或者是父亲、祖父等血亲,但你要说她对男性的心理一无所知,那就大错特错了。
在拜占庭实行的是长子继承制度。但同样的,在长子之后,皇帝的兄弟、姐妹、外甥、侄子、女儿、外孙行一样有继承权,这就导致了拜占庭的宫廷中总是阴谋重重,暗流涌动。在其他地方,女性可能是男性的仆人,奴隶和牛马,被视作智力未开化的野兽和儿童。但在拜占庭,女人们也是男性势均力敌的对手。
就像是玛利亚在入城仪式上,险些被一头丧子的母熊扑击杀死——她的敌人并不会因为她是个女性而手下留情。
而当初亚拉萨路人用圣人的箴言来嘲讽和警告她,也是因为这个缘故。
她既然选择了鲍德温,当然也会格外注意他身边的那位挚友。
在拜占庭的宫廷中,同性之间的恋情并不罕见,约束也没有亚拉萨路这样严厉,即便被发现也只需要“轻微忏悔”(忏悔的一种方式)。
她曾经回忆过他们之间的关系是否太过亲密,但很可惜,又或者说很庆幸,这两个人事实上都属于那种情感淡漠,欲望浅薄的人——鲍德温或许是因为身上的痼疾,而塞萨尔则可能是因为出身——他身份未明的时候,轻易放纵自己的欲望,只会给自己招来灾祸。
如达玛拉这样的贵女不说,城堡中的侍女与女仆也有可能是某个贵族的禁脔——何况他并没有长辈,能够带着他去伎院的那种。
他与鲍德温的联系如此亲密,很有可能就是因为他们虽然身份不同,但处境却意外的相似,还有的就是,他们的母亲和父亲出自于同一个胞宫,犹如同一只母羊养下的一群小羊——他们即便不知道彼此,也会凭借着冥冥中的指引,挤挤挨挨地靠在一起。
对于玛利亚来说,这份糅杂着友情,恩情与亲情的深厚情感显然比爱情,或是更直接点的,欲望,难对付得多。爱情是具有独占性的,稍加挑拨,就能够叫一对爱侣彻底反目;欲望更是无需多说,它犹如干渴时候的第一杯水,饥饿时候的第一口面包,在满足后就会变得索然无味。
鲍德温与塞萨尔如同一双曾经异常细弱的幼树,一株因为刀剑伤痕累累,一株因为恶疾摇摇欲坠,他们意外地站在了一起,不得不根系交错,枝条交织来抵御飓风,暴雨和炽热的烈日。
阿马里克一世当初的担忧也没错,就玛利亚所观察到的,在鲍德温与塞萨尔之间,鲍德温才应该是上位者,但塞萨尔似乎从未退让过,他并不是一个贪婪的人,问题是,在他保有自己的独立时,就注定了后退的那个人只能是鲍德温。
鲍德温似乎也感觉到了,他正在与塞萨尔争夺这份控制权,优势似乎也正在他这边。
他才成为国王,又获得了一场前所未有的大胜。这场大胜足以让每一个十字军骑士心甘情愿地追随他,注视着战场上的白底黄色亚阿拉萨路十字架旗帜行动,民众们传扬他的功绩,他的勇武,他的公正,认为他是个如同初代戈弗雷般的圣骑士,可以说,就算是麻风病这个污点,在他身上,都成为了太阳中的一颗黑子,不但无法掩盖它的光芒,甚至让它的色彩变得更加鲜明浓烈。
而这种一意孤行,肆意妄为的神态,玛利亚也曾经在史书上和现实中看到过不少。实话说,鲍德温只是做到这个程度,已经算得上相当克制的了。也有可能,能够被他认可的人,也只有塞萨尔一个人罢了。
如果有人说国王的爱重不值一提,甚至有些麻烦的话,别人肯定会去骂他不知好歹,忘恩负义,但见过不知道多少个重臣从高处重重跌下的王太后玛利亚可真是太清楚了——这种状况不可以再持续下去了。
炽日能够令一株乔木枝叶张扬,却也可以让它萎落焦枯。
而希拉克略先是提醒塞萨尔去视察他的领地,又让塞萨尔出使阿颇勒,或许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但要和一个年轻有为的君王分析这些利害,大概率没什么用——他肯定认为,只要他还是亚拉萨路的国王,塞萨尔就能够安然盘踞在钱财与权力之上,无人可以撼动。
最后王太后玛利亚想了想,决定从另一个方面来说,“那么之后,你有什么打算吗?”
鲍德温已经做好了被她劝说的准备。但他没想到,王太后问出的第一个问题居然是这个——有什么打算?还能有什么呢?
曾经困扰和制约着他们的东西已经消失了,即便雷蒙还是他的摄政大臣,还有以博希蒙德为首的一些老臣——但只要等到明年二月,他满十六岁的时候就可以重新收回所有的权利,成为一个真正的国王。
一直纠缠在塞萨尔身上,最大的问题已经消失了,他不再是出生不明的奴隶,而是埃德萨伯爵的独生子,他们或许还会和撒拉逊人打仗,又或是逼迫一些城市向他们臣服,也有可能设法为塞萨尔取回埃德萨。
塞萨尔说得没错,他确实没有想过就此一生龟缩在亚拉萨路城内——即便他的寿命不会很长,也许在几年后他会发动第三次对埃及的远征,也有可能视情况,出兵大马士革或是叙利亚的其他几座城市,进一步地将天主的光辉和荣耀带向这片神圣之地的更深处。
塞萨尔,塞萨尔当然会一直在他身边喽。
他是他的朋友,又是他的兄弟,他们在战场上并肩作战,在宫廷中荣辱与共,他或许会有一个妻子,或许没有,但不妨碍他为塞萨尔寻找一位更合适的佳人。
他已经默默地将塞萨尔妻子的各项条件又提高了一些。
鲍德温看了一眼他的继母,拜占庭的公主玛利亚完全凭借着自己的能力与手腕博得了众人的尊重,如果那位贵女在这方面能够与她齐平,又有爵位和领地的话——不不不,他在心里说,还是得漂亮一些,不说站在塞萨尔身边不会被比下去——至少不该招来嘲笑。
王太后玛利亚一看鲍德温这个神情,就猜到他根本就没有想到那件一早就被她放进了备忘录的重要事件——或许站在男人和国王的立场上,他很难想到,一旦约瑟林三世回到亚拉萨路,就会立即触发一系列的相关反应,而这些反应所带来的的影响……塞萨尔必首当其冲。
当然,她并不是说约瑟林三世和他的妻子会否认纳提亚与塞萨尔的身份,他们或许不再记得孩子的模样了,但肯定会记得埃德萨大主教的发现,还有他们留在出生证书上的证据。
“掌印”事情传出去后,城堡内外都有人在尝试证明或是否认这个发现——他们或是用自己身边的仆从和亲属,或是直接用朝圣者或者是圣城的居民来做验证。
虽然不能确定婴孩长大后这些纹路会不会改变,但如今至少可以确定一点,的确。每一个人的掌纹和脚纹都是不同,仿佛上帝打下的烙印,迄今为止,他们都没有找到哪怕一对一模一样的纹路。
据说,宗主教希拉克略已经在着手撰写论文,将这当做埃德萨大主教所发现的一桩圣迹而广为宣扬,或许将来这位大主教也能成为一个圣人也说不定。
但也很难说,希拉克略此举是为了避免有人又对这桩证据提出质疑……
“我想你应该已经能明白,这个世界上,并不是你怎么想,它就是什么样子的,”玛利亚以一种无比柔和的声音说出了相当残酷的话:“你要知道——我是说,是有父亲不爱孩子的。”
鲍德温是个幸运的孩子,他是阿马里克一世的独生子,这意味着在他的成长过程中几乎没有遇到过什么像样的竞争对手,而在他莫名其妙的染上麻风病后,阿马里克一世也始终没有动摇过——是出于一个父亲对孩子的爱吗?如果你愿意这么理解,是的,但也有可能,被激怒的国王正在以自己的儿子作为棋子与他的对手博弈。
但现在的鲍德温是没办法看清这一点的,他成为了国王但还没有成为父亲,他的爱与恨一样纯粹,他并不知道一个父亲对孩子来说意味着什么。
塞萨尔之前身份不明是一件坏事,但也是一件好事。这就意味着,除了鲍德温之外,几乎无人能够对他形成掣肘。但若是约瑟林三世回来了,来到了亚拉萨路,就算是为了安抚自己的母亲,他也必然能够在鲍德温身边得到一个显赫的位置。
你要说父子同朝的状况是否有过,有的,但两者同样位高权重,那就是不可能的事情。即便鲍德温愿意,其他人也不会允许他这么做。
她看到鲍德温不自觉地蹙眉,便微笑着继续说道,“还有呢,那价值二十万金币的财物。
撒拉逊人愿意交还约瑟林三世,不需要一枚金币的赎金,是因为塞萨尔替他们为苏丹努尔丁做了‘净体’——这件事情原本是应当由死者的血亲做的,即便是撒拉逊人,也要承下他的善意,即便他做这件事情的时候并未想要寻求回报。
但你觉得等到约瑟林三世回来之后,他会愿意为了这份恩惠,将这二十万金币交还给塞萨尔随意取用吗?”
鲍德温抿着嘴唇,他很清楚,不会,即便是他的父亲阿马里克一世都会迟疑,二十万金币是个什么概念?差不多等同于一个国家一整年的贡赋与税金,养得起两百个骑士,或者是发动一场战争,也可以修复一座年久失修的城堡,在他成为国王后,他才发现要治理一个国家,管辖他的封臣,统治他的民众——每个地方都需要花钱。
有时候他都跟塞萨尔抱怨说,他觉得自己像是一个裱糊匠,哪里缺了漏了,他就去补一点。
鲍德温可以毫不犹豫的将这二十万金币的财物交还给塞萨尔,塞萨尔也能够没有一点迟疑将它填充到亚拉萨路的国库中,约瑟林三世会吗?要知道约瑟林二世终此一生都在图谋夺回埃德萨,约瑟林三世大概率不会是那个例外,而且一个无地的骑士都会被人嘲笑,何况是一个无地的伯爵。
“不要考验人性。”王太后玛利亚轻声说道,“即便是上帝最初的造物,也没有经得起毒蛇的诱惑与试探。吃下了智慧的果子,我们是他们的后裔,我们的心灵只会更加脆弱。
我们对约瑟林三世一无所知,他可能是又一个塞萨尔,也有可能是一个疯子,哪怕他只是一个普通人——你也知道普通人会是个什么样子,在面对骤然袭来的权利和金钱前——更重要的是他是塞萨尔的父亲,而任何人只需要一看一听,就知道你和塞萨尔之间的感情有多么深厚。
他可能会通过塞萨尔来向你索取东西。而你若是拒绝的话,你看到过那些父亲怎么对待他们的儿子吗?
不需要走的太远,孩子,你只需要看看你身边的这些同伴,大卫、亚比该……雷蒙从来不允许大卫有着他自己的思想和行动,而亚比该更是别说了,即便他已经结婚,他父亲依然会经常扇他耳光,抽他鞭子,唯一值得安慰的是,他的父亲终于愿意关起门来揍他了。
而比起那些鞭子和巴掌,更恶毒的是他的话语,它们就像是最锐利的刀子那样,让他变成了一个唯唯诺诺,卑躬屈膝的怪物。你可以想象塞萨尔也会变成这个样子吗?”
“我是国王!”
“是的,你是国王,君权大于父权,就像是路易七世可以以封主的名义唆使他的封臣阿基坦的理查公爵攻打他的父亲亨利二世,但你能那么做吗?
塞萨尔能这么做吗?
即便约瑟林三世是个无比恶毒的人,他也做不到,他是仅有的一个被阿马里克一世救过的基督徒吗?你在染上麻风病之前身边没有侍从和仆人吗?他们为什么不愿意与塞萨尔那样对你不离不弃呢?无论你是一个国王还是一个修士?
他被自己的道德紧紧的约束着,这一点你应该比我们更清楚。
我们的祖先毁灭了罗马,也继承了罗马,父亲是大家长——家庭中的每个人都是他的奴隶,奴隶是没有私人财产的,甚至本身也能被随意买卖——虽然他不会做得那么过分,但你觉得他会不会干涉塞萨尔对伯利恒的统治呢?
他或许会将伯利恒视作一个储囊,从中不断的抽取生机来养他的军队和大臣,希望有那么一天能够夺回埃德萨,而你也知道埃德萨已经覆灭了,这座城市已经是苏丹努尔丁的所有物,他若是想要夺回埃德萨,就等于要重新打下一个国家,这期间会耗费多少精力、时间和金钱是你能想象吗?
而且相比起臣子对君王——儿子对父亲的忠诚从来就是上天注定的。若是塞萨尔对他的父亲有着那种与生俱来的情感,而对方却没有的话,那将会是……一个非常可怕的局面。”
鲍德温之前因为葡萄酒和美食红润起来的面颊慢慢地变得灰白。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