莱拉的不吝赞美引来了众人的注视,无论在这里的撒拉逊人对于基督徒有着多么深切的仇恨,在这尊由真主亲手缔造出来的珍宝前,依然不由得缓和了神色。
不,等等,或许不能说所有人,因为在这个房间里,还有一个人,依然醉眼惺忪地躺卧在“绮艳”的怀抱里,似乎对这里发生的一切事情都满不在乎。
不要说塞萨尔,就连若弗鲁瓦也顿时开始蹙眉,事情变得棘手了。此人正是他们此行的目的——拉齐斯。
若弗鲁瓦和塞萨尔已经见过了不少撒拉逊人,无论是在战场上,又或者是在宫廷中,但眼前的这个撒拉逊人,完全违背了以往的深刻印象——撒拉逊人中的男性似乎总是神色肃穆,性情刚毅,不苟言笑的,他们蓄着铁丝般卷曲的虬髯,裹着头巾,不露出一点头发,身着朴素的黑色大袍,系着手掌宽的牛皮腰带,身上除了一枚银戒指之外别无他物。
而拉齐斯……看看他现在的样子吧,他的头巾早就不翼而飞,头发散乱,面孔通红。他如所有的撒拉逊男人那样留胡须,但留的很短,几乎紧贴着皮肤,更像是一层青黑色的影子。他松弛地伸着双手,将一条腿搁在几个枕头堆起来的丝绒丘陵上,胸襟打开,就连最里面的长内衣也是歪歪斜斜,不成样子。
这种姿态不仅仅是散漫,哪怕说是狂放、糜烂也不是不可以。要说作为大马士革中的重要人物,他会对塞萨尔及若弗鲁瓦的来历一无所知,那才叫荒诞,此刻却依然摆出了这样的姿势——似乎已经阐明了他们此行不会这么顺利。
拉齐斯先是笑了一声,他声音沙哑却异常的富有韵味。在年过四十的男性中,他可以称得上年轻而又英俊,有着一双如同蜂蜜般的眼睛。虽然说是他在追逐莱拉,但莱拉最终愿意接受他的爱意,将他邀请到自己的房子内,也说明了他确实得到了这位“绮艳”的青睐——当他睁开眼睛来看过来的时候,其中并没有多少被打搅到的不悦,反而带着一种要命的清醒。
“我听说过你,他们说你是基督徒的选民,是亚拉萨路国王身边的侍从,他非常的信任并且看重你。人们都说你可能会成为最年轻的大维齐尔,”他伸了个懒腰,“这世间或许确实有着如同泉水般纯净的友情,也有可能你们各有目的,只不过是彼此利用,更有甚者,在你们之中有一个傻瓜,不是他愚弄了你,就是你愚弄了他。
他借助你获得基督徒们的认可,让人们都认为他的麻风病并非真主的惩罚,而是一桩难得的考验,只要经过了这场艰难的试炼,他将来就有可能成为一个伟大的国王,甚至于圣人。
你呢,在不久前你还只是一个以撒人的奴隶,你的出身一直被那些基督徒们所诟病,他们的宫廷与我们的宫廷完全不同,你的身体里,若是没有留下骑士或者是贵族的血。即便你为他们夺得了大马士革或者是阿颇勒,你也休想得到他们的尊重。”
他笑了笑,“我们不同,只要德行、智慧与勇气,以及虔诚都能够得到真主的认可,即便他会成为苏丹或者是哈里发,也不会叫人多奇怪,更不会有人反对。”
他伸手点了点倾倒在他身边的杯子,一旁的“绮艳”立即将杯子立起来,并且为他倒满了殷红的葡萄汁。他拿起来一饮而尽,长长的叹了口气。“我不知道你们的传说是真是假,但这听起来确实就像是一个精彩的故事。只是你有一个做国王的兄弟和朋友为你做担保,所以他们愿意承认你,让你以埃德萨伯爵约瑟林三世之子的身份行走在世间。”
他斜睨了塞萨尔一眼,“你确实有一副与这个故事价值相等的容貌。但那又如何呢?不管是亚拉萨路的国王,还是埃德萨伯爵约瑟林三世,他们都是基督徒,是撒拉逊人的敌人,我会为他们感叹、惋惜,当他们的头颅被摆在酒桌上的时候,我甚至会为他们做诗,”他向塞萨尔举了举杯子,“当然还有你,美貌、青春与生命都是那样的短促。
但当他还在生的时候,很抱歉,我不会为他付出任何东西,哪怕睨是卡马尔的人,你或许应该知道一下——我和卡马尔的关系并不怎么好。作为一个臣子,他过于天真、迟钝、优柔寡断,他甚至愿意向一个敌人展现他的仁慈。
但基督徒的骑士,”他以不容置疑的口吻说道,“我知道你向我借阅那些有关于麻风病的医学典籍,是为了你的密友和君王,真主赐给他的并不是恩惠,是惩罚,是的,他本身或许无罪,但他是亚拉萨路的国王,十字军的统帅,他注定了要坠入火狱中遭受折磨,现在也只不是将这种折磨提前了十来年罢了。
我不会将那些书籍交给你,让你去救他,我不会让他健康的活着,长久的活着,直至能够提起他的长矛驰骋在战场上,因为他将要杀死的是撒拉逊人的士兵,是我的朋友和兄弟。
当然你也可以说你曾经为我们的苏丹努尔丁净体,我不知道你是有意又或者是无意——是啊,你这样做,即便连苏丹的儿子或者是妻子,也要感谢你,没有让他在死后遭到敌人的羞辱。但若是你用这份恩情来索取回报,来勒索、挟持,你难道不觉得可耻吗?”
这番话或许有很多人都在心中想过,毕竟他们是不死不休的敌人。无论将对方想象的有多么恶劣,多么卑鄙,都不能说过分。
但拉齐斯是第一个将这些话明明白白说出来的人,若塞萨尔的确是个不谙世事,又处在最看重尊严与他人看法的时期的少年人……就连他身后的若弗鲁瓦都感觉到肠胃里一阵翻涌,难以安歇。
对方的意思很明白,就是在指责他们,想要凭借着一份蓄谋已久的恩情来敲骨吸髓,而且不是一次、两次。
“你们将这份恩情反反复复的卖了好几遍。那些礼物姑且不算,”拉齐斯意兴阑珊地说,“你们得到了一场前所未有的大胜,年轻的国王得以奠定权力的基础,十字军的荣誉也被挽回,还有埃德萨伯爵——你的父亲……你们似乎忘记了,苏丹努尔丁就死在了你们的刀剑下,一群凶手,却因为给予了死者最后一点尊严,欢欣鼓舞,洋洋得意,四处宣扬自己有着无上的仁慈,岂不是很可笑吗?
等你到了阿颇勒,除了你的父亲之外,你还能得到来自于夫人们与王子的馈赠,那些馈赠可以让你组建起一支仅属于自己的军队,有这些还不够吗?贪得无厌的东西!”拉齐斯冷冰冰地说道,”你让我想起那些表皮完好内却引起腐朽不堪的果实,当人们并不了解你的时候,会将你视若珍宝,但事实上呢……你的内心与那些基督徒一样发黑发臭……
行了,走吧,看在卡马尔的情分上,我不会对他的人不利,但你确实叫我厌烦。”
这个逐令已经是相当的不讲情面了,就连若弗鲁瓦也已经心生退意,只是几本医学书籍而已。他们在大马士革得不到,难道就不能去阿颇勒找吗?那里的大图书馆应当也不会拒绝他们的到访,又或者是从那些商人手中得来——只要他们愿意付出足够丰厚的回报,拉齐斯的书籍也不是抄录的吗?
就连莱拉看向塞萨尔的视线,也不由得带上了一丝的怜悯,有几个“绮艳”甚至蠢蠢欲动,想要去安慰这个可怜的美少年——他们都以为拉齐斯与这个基督徒人的对话到此为止了,拉齐斯的态度很明显,无论对方做出怎样的努力和承诺,他都不会答应他的请求,而他们也没有多少时间,明天他们就要出发,前往阿颇勒。
但出乎所有人预料的是,这位即便只看容貌,也能引得无数人怜惜的少年人并没有因为这番讽刺而立即羞恼的离开房间,他甚至表现的非常从容,仿佛刚才所听到的一番话是在赞美他,而不是在贬弃他。
确实,如果塞萨尔真的只是一个十五六岁的孩子,无论如何,他都忍不下这份羞辱。
但他在来到这个世界之前就已经成年了。而在医院轮转的时候,他不知道见过了多少生离死别,人情世故。在这个世界上有什么能够比生命更重要的呢?没有,这一点他早就领悟到了。
何况他来到这里也已经有足足六七年的时间,他已经看出拉齐斯是故意显露出这样的态度,说出这样的话的。
可能,卡马尔也已经知会过拉齐斯,他知道,如果塞萨尔坚持,他可能真的要将那几本珍贵的书籍借给他抄录。但作为一个撒拉逊人,他又是满心的不情愿。他承认自己并不是一个胸怀广阔的人,他永远无法对自己的敌人抱有怜悯之情或是做出尊重的姿态。
他希望他的冷言冷语能够打发这个少年人走——但这个少年走了过来,在他面前盘膝坐下的时候,他也只能侧过头去不看他,然后他就见到这个少年人,从身侧摸出了一个钱囊,然后打开上面的绳子,从里面摸出了一个金币,摆在他的面前,“我出一个金币换你的那些医学书籍的抄录权可以吗?”
拉齐斯先是愕然,而后几乎要被气笑了,他以为这是一种低劣的报复手段,用来嘲讽他所珍爱的那些东西也就值那么一个金币,“看来你是不愿意了,”塞萨尔说道,然后他又往上加了一枚金币:“两枚怎么样?”
拉齐斯的手甚至已经按在了他的虎牙匕首上。如果对方想要羞辱他,他也不介意用真正的撒拉逊人与基督徒打交道的方式来对待他。
而此时,塞萨尔您将地毯上的金币摆到了第十枚,“那么我用十枚金币来换呢?”
拉齐斯已经坐起了身,他身边的那个“绮艳”,已经灵巧的躲开了。房间里鸦雀无声,只有他们在对话,一些人面露忧色,而一些人则移动到了更为微妙的位置上,若弗鲁瓦也已经将手放在了剑柄。
他知道拉齐斯是被选中的,他曾经接受过先知的启示。而在撒拉逊人中,“学者”能够带给人知识,也能带给人死亡。因为他们最初也是最崇高的那位先知就是凭借着刀剑奠定统治基础的。
塞萨尔停止了动作,他们这次出来并不打算买些什么东西,即便要买,他们也只会通过契约和文书。而不是真正的拿出真金白银来,所以他的钱囊里也只有几十枚金币而已。“一百枚呢?”塞萨尔望着那个面色冷峻的中年人平静地继续说道,“一千枚呢?一万枚呢?十万枚呢?甚至一百万枚呢?若是一百万枚,您会感到羞辱吗?”
虽然人们将书籍称作智慧的结晶,又说,智慧是无价的,但这也是说说而已。那些为哈里发教书育人,翻译典籍的学者们都获得了丰厚的报酬。如果拉齐斯的藏书真的能够换来一百万枚金币,人们绝对不会认为他是背叛了撒拉逊人,或者是做了蠢事,只会认为这是真主赐予他的好运。
一百万枚,这意味着什么?几乎可以重新建立起一个国家,拉齐斯站在那里,但他的神色已经渐渐平和了下来。
当然,不是为了那虚无缥缈的一百万枚金币。他已经意识到了,对方要说什么。
任何东西都会有一个定价,只不过这个定价未必是以黄金来作为标准的,甚至未必是人们可以看见和触摸的某些东西——就像是拉齐斯若是答应了下来,为了那些金子,他所要舍弃的。岂止是几本书籍呢?更多的还有他的荣誉和尊严。
拉齐斯沉默了。如果真的有人将这样丰厚的报酬放在他面前,他是会答应的——就像眼前的这个少年人一样,随便他们怎么说也好,无论是以往的善行都是一种虚伪的惺惺作态,又或是贪得无厌,借着一份微薄的恩情,反复要求他们予以回报,又或是被他们怀疑他的品行,不仅仅是对撒拉逊人的,还有对基督徒的——对他的朋友、兄弟和君主的忠诚,他都不以为忤,也不会因此改变自己的想法和行事方式。
他来到这里,只为了达成一个结果,哪怕他并不知道,那些书籍是不是真的能够对亚拉萨路国王的麻风病有什么作用,但就是为了这么一点渺茫的希望,他也要竭尽全力。
拉齐斯不得不说,有那么一瞬间,他动摇了,这种真挚的情感,就如同美貌一样,可以叫人震撼与屈服,尤其是他将自己放在这个少年人的位置上时,他并不能确定,自己是否愿意为了苏丹承受这样的屈辱与人们的误解,有时候卑微的活着,远比高洁的死去更困难。
“但你并没有一百万枚金币。”他说,这里指的并非是金币,而是在质疑,他未必有这样的权力来兑现他的承诺。
“我现在当然没有,但你怎么知道今后的我就不会有呢?”塞萨尔微笑着反驳道,相比起拉齐斯的紧绷,迟疑,凶狠,他一直表现得非常松弛,他甚至一直将双手轻轻的放在膝盖上,手指向下垂着,从他身上看不到一点恐惧,一点犹豫,哪怕拉齐斯站了起来,他必须仰着头看他,他的回答依然那样的沉稳而又清晰。
“正如您所说,在撒拉逊,只要有真才实学的人,就能成为一个将领,成为一个官员,成为一个埃米尔,或者是大维齐尔,甚至可能是苏丹和哈里发。
既然如此,你又怎么知道我无法偿还在您这里欠下的这笔债呢?”
“你可真是个傲慢的人啊,”拉齐斯说道,“你没有领地,也没有军队,只是一个与你同样年少的国王身边的侍从,而他的生命就如同风中残烛,说不定什么时候就熄灭,在你的脚下,并不是坚实的岩石,而是松散的沙土……而你依然……”
他突然顿住了,“看看我今晚都做了些什么……基督徒,我依然认为我会为今天的这个决定而后悔——我可以将我手上的那几本书籍借给你,你可以拿去抄录,只是不能离开我的房子。但若是你真的凭借它们让你的兄弟和君主痊愈,那么你要记得你欠了我的债。”
“我记得。”塞萨尔说,然后他思考了一会儿,从长袍里面拉出了一条金链子,金链上是一个十字架,十字架上镶嵌着一枚很大的红宝石。这枚金项链曾经被包鲍德温佩戴过,在艾蒂安伯爵失踪的时候,他不得不让塞萨尔去为他探听消息,为此他赠送给塞萨尔一件黑貂皮外套和这枚金十字架,希望在必要的时候,这两样东西可以让他摆脱必死,或者是被俘虏的命运。
赠出的礼物当然没有索回的道理。而这两件东西也一直被塞萨尔谨慎的收藏着。直到这次出使,虽然他并不怎么愿意,但他这次是乔装出行,除了这枚金十字架之外,从衣物到饰品都是撒拉逊人的。
“我将这件东西作为抵押,”他说道:“请你不要把它随意的转卖,或者是赠与他人。如果将来您认为我可以履行我现在立下的誓言了,您就来找我,带着这件信物。”
“你会答应我所有的请求吗?”
“这个我不能向你保证,”塞萨尔坦然地说道,“但我可以承诺,我必然会竭尽全力。”
这次拉齐斯沉默了好一会儿,大多数人都以为他要反悔了,没想到他还是伸出手去接过了那枚十字架。
如果塞萨尔说,无论什么愿望,他都会为他达成,他才真的要反悔呢。
“我让我的仆人带你去我的房子,”拉齐斯说:“他会指给你看你所需要那几本书在哪里,你可以抄录,但我希望你能够在天明之前离开,更不要四处宣扬,这样我会很丢脸。”
他直言不讳的说道,塞萨尔当然无有不应,等他们离开房间,拉齐斯才终于露出了一副烦恼的神情,“真主实在不该让这样的孩子生在基督徒的城堡里。”他说。
“若是真主真的将他放在阿颇勒或者是大马士革,又有什么好处呢?”莱拉摆了摆手,示意“绮艳”们重新开始唱歌、奏乐、舞蹈,她则款款走向拉齐斯,取代了原先那个“绮艳”的位置,将他的头温柔的揽入怀中。
“您觉得苏丹努尔丁的那三个儿子有谁值得他辅佐吗?”
拉齐斯哑然,还真是,他虽然厌恶基督徒们,但也不得不承认那个年少的亚拉萨路国王确实已经显露出了非同一般的光华,而在不久前的谈判中,也可以看出,他有着之前几位国王未曾有过的仁慈与宽和。
努尔丁的那三个儿子……不好意思,若是这样的明珠落在他们手中,只怕用不了几天,就会被碾为尘土,“我就不信真主会如此薄待撒拉逊人。”他嘟哝道,拉齐斯比其他女子更为纤长有力的手掌抚摸了上来,在这种轻柔的安抚中,他很快闭上了眼睛。
拉齐斯并不知道,就在他彻底的陷入昏睡之后,莱拉离开了房间,她走到另一处寝室中,坐在梳妆台前拭去脸上的脂粉,然后开始望身上和面孔上涂抹深色的油膏——每个地方都确保擦到,并且利用一种特殊的药水将头发临时染成棕色,将头发梳成辫子,并扎在一起。
随后,她脱下光亮的丝绸,穿起了粗糙的黑布短袍,裹上了斗篷,拉起了兜帽。当她赤着双脚走出这栋房子的时候,已经变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努比亚女人——失去了那些显著的特征甚至与原先的模样产生了鲜明的对比后,即便有人与她正面相遇,也不会有人猜到他正是大马士革中最为著名的“绮艳”莱拉。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