湾沟镇供销社,红砖灰瓦,矗立在镇子最热闹的十字路口,是这片土地上当之无愧的地标。
在这个什么都缺的年代,这里几乎承载了方圆几十里人们对“好东西”的所有想象。
门前自行车、架子车、马车挤作一团,空气里混杂着汗味、烟草味和各种商品特有的气味,喧嚣嘈杂,充满生活气息。
陆青山紧了紧怀里的包袱,深吸一口混杂着肥皂香和布匹染料味的空气,迈步挤进了人头攒动的供销社。
里面更是热火朝天,十几个长长的柜台,围成几个回字形,各个柜台都被围得水泄不通。
顾们扯着嗓子,售货员穿着统一的蓝制服,头戴蓝帽,大多板着脸,一副爱答不理的样子。
陆青山目标明确,径直走向布匹柜台。
想给月娥和小雪做身厚实的棉衣,和棉被褥子,买布买棉花,是此行最重要的目的。
“同志,要点啥?”一个尖酸刻薄的声音响起,带着浓浓的不耐烦。
陆青山抬头,动作微微一顿。
柜台后面站着的,不是别人,正是他那眼高于顶的小舅子,林月娥的亲弟弟——林月强。
林月强也认出了陆青山,脸上的不耐烦瞬间变成了毫不掩饰的厌恶和鄙夷,嘴角夸张地向下一撇,阴阳怪气地嚷道:
“呦!我当是谁呢?这不是咱们山湾村大名鼎鼎的陆、癞、子吗?”
“怎么着,手又痒了?跑供销社来摸鱼还是想‘借’点东西啊?”
他故意把“癞子”两个字拖长,声音不大不小,刚好让周围一圈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果然,周围立刻投来各式各样的目光,有好奇,有鄙夷,还有纯粹看热闹的。窃窃私语声嗡嗡响起。
“陆癞子?癞子也来供销社买东西?”
“估计是来赊账的,看他那穷酸样!”
“供销社哪能赊账呢?”
“嘿,你不知道吧,这人是柜台里小林的姐夫。”
“唉呀,林家摊上这么个癞子姐夫,真是倒了八辈子血霉!”
陆青山脸色沉了沉,拳头下意识地握紧,指节泛白。前世的屈辱和不堪瞬间涌上心头。
他强压下心头的火气,为了月娥,他不能在这里闹起来。
“我来买布,买棉花。”他声音低沉,尽量平静。
“买布?买棉花?”林月强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嗤笑一声,用手指点着陆青山,对周围喊道:
“大家听听!陆癞子说他要来买布买棉花!他兜里除了老鼠屎,还能掏出啥来?怕不是把供销社当他家炕头,想来白拿吧?”
他越说越起劲,唾沫星子横飞:“陆癞子,我可告诉你,我们供销社是国家的地盘,不是你撒野的地方!”
“赶紧滚蛋!别在这儿碍眼!”
周围的哄笑声更大了。
陆青山眼神骤然变冷,如同腊月的寒冰。
他死死盯着林月强,一字一顿地说道:“林月强,看在月娥的面子上,我叫你一声小舅子。但你再满嘴喷粪,就别怪我不气!”
他声音不大,却带着一股慑人的寒意,让林月强的笑声僵在了脸上。
“你……你还敢威胁我?”林月强梗着脖子,色厉内荏,“你有票吗?有钱吗?拿出来看看啊!拿不出来就赶紧滚!”
陆青山不再废话。在众目睽睽之下,他缓缓解开怀里的包袱。
“哗啦——”
一叠准备好的足足一百五十元厚厚的“大团结”,被他重重地拍在了柜台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紧接着,是一沓红红绿绿、各式各样的票证,散落在钱旁边!
壹人券、棉花票、布票、线票、煤油票……应有尽有!
整个供销社仿佛瞬间被施了定身咒!
所有的声音戛然而止!
所有人的目光,都死死地钉在那堆钱和票上!眼睛瞪得溜圆,嘴巴张得能塞进一个鸡蛋!
一百五十块现金!还有那么一大叠硬通货票证!
这……这怎么可能?!
林月强脸上的嚣张和鄙夷瞬间凝固,然后像调色盘一样,红、白、青、紫……变幻不定!
他眼珠子瞪得几乎要从眼眶里凸出来,死死盯着柜台上的钱和票。
手指颤抖地指着,结结巴巴,语无伦次:“这……这……你……你哪来的?!”
陆青山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带着毫不掩饰的嘲讽。
他迎着林月强见鬼般的目光,声音清晰而响亮,传遍了安静的供销社:
“偷的?抢的?林月强,你当我是你吗!?”
“钱和票都在这儿,货真价实。现在,可以给我拿布和棉花了吗?”
“还是说,你们供销社打开门做生意,有钱有票也不卖东西?”
这话如同一个响亮的耳光,狠狠抽在林月强脸上!火辣辣的疼!
他脸上血色尽褪,又气又急,恼羞成怒地尖叫:“你……你胡说!谁知道你这钱干不干净!我不卖!我们供销社不卖给你这种来路不明的人!”
他又想煽动其他售货员:“都别理他!他是黑五类子女!他……”
“吵什么吵!把供销社当菜市场了?!”
一个充满威严的声音突然响起,打断了林月强的叫嚣。
众人回头,只见一个穿着中山装、戴着眼镜梳着大分头的中年男人皱着眉头走了过来,正是新上任的供销社主任刘建设。
刘建设目光锐利地扫了一圈,最后落在脸红脖子粗的林月强身上,脸色一沉。
“林月强!你又在干什么?!”
“上班时间聚众喧哗,刁难顾!影响人民群众心里供销社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的形象。”
“这个月的奖金全部扣掉!再有下次,就给我卷铺盖滚蛋!”
林月强瞬间像被抽了筋的蛤蟆,蔫了下去,脸色惨白,哆嗦着嘴唇喊了声:“主……主任……”
连个屁都不敢再放。
刘建设哼了一声,不再理他。
转头看向陆青山,脸上换上公事公办的表情,语气缓和了不少。
“这位同志,我是新到供销社的主任刘建设。让你见笑了,我们管理不到位。请问,您需要买些什么?”
陆青山有点受宠若惊,看了看刘主任身后货架上的大红毛笔写的标语——”禁止打骂顾“,有点恍惚。
但主任都这么问了,陆青山看都没看蔫头耷脑的林月强一眼,直接对刘建设点了点头,语气恢复了之前的平静。
“主任,麻烦了。”
“我要六十斤棉花,三十尺的确良布三十尺棉布,布颜色要深点的,给我媳妇和孩子做棉衣和被褥。再要四轴结实点的白线,二斤煤油,还有十斤大米。”
他说话条理清晰,不卑不亢,目光坦荡,完全不像林月强口中那个“来路不明”的“癞子”。
刘建设打量了陆青山几眼,暗自点头。
这人虽然穿着破旧,但眼神沉稳,气度不凡,绝非等闲之辈。
再看柜台上那堆钱和票,更是印证了他的判断。
他新官上任,今天林月强就撞到枪口上来,正好给这镇供销社立立规矩。
他转过头,锐利的目光扫向脸色煞白、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的林月强,声音不大,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林月强!还愣着干什么?没听到这位同志要买东西吗?赶紧去仓库把棉花和布匹拿出来!动作麻利点!”
“我……”林月强浑身一颤,脸上瞬间血色尽失,屈辱、愤怒、不甘……种种情绪在他眼中交织,但他哪里敢违抗主任的命令,尤其是刚刚被扣了整月的奖金。
在刘建设冰冷的注视下,林月强咬着牙,低着头,像条丧家之犬般,不情不愿地挪动脚步,走向后面的仓库。
那背影,说不出的憋屈和狼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