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过身,陆青山“吱呀”一声,关上了那扇摇摇欲坠的院门,将外面的喧嚣和窥探隔绝在外。
院子里,只剩下陆青山和依旧有些局促的张国胜。
“陆大哥,你家……”张国胜看着空荡荡、静悄悄的院子,以及那两扇依旧紧闭的房门,有些迟疑地问,“就你一个人吗?”
陆青山心里咯噔一下,这才猛地意识到,月娥和小雪确实不在家。
他强压下心头那一丝不易察觉的不安,摇了摇头,尽量让语气显得平静:“可能……出去串门了吧。”
他转而看向张国胜的头,主动问道:“你的伤怎么样了?好利索了没?”
“好多了,好多了,陆大哥,养几天就没事了,不碍事。”张国胜连忙感激地说道。
他顿了顿,似乎有些难以启齿,但还是鼓起勇气道:“对了,陆大哥,我……我可能马上就要回京城了。家里的关系给办了回城手续,送到村里了,就等我动身了。”
“回京城?”陆青山动作微微一顿。
这倒是个好消息。
“嗯,”张国胜用力点点头,眼神里充满了对未来的憧憬和向往,但那光芒很快又黯淡了几分,“就是……我之前的路费,在山里不是被……被抢了嘛。”
“现在手续是有了,可这回去的路费……”他脸上露出明显的为难之色,重重地叹了口气,“我这次是正式回城,不是探亲,以后可能就不回来了。我跟乡亲们张了张嘴,可大家伙儿的日子也都不好过,东拼西凑也……”
陆青山看着他这副样子,心里了然。
他忽然问道:“你家里人都在京城?”
张国胜摇摇头,神色瞬间变得有些茫然和失落:“我……我也不知道。当年我下乡后没多久,家里就出了事,后来就一直联系不上了。这次能回去,也是想……想找找看,看能不能找到他们……”
陆青山心中微动。
前世他隐约也听说过一些关于当年那场运动中,不少家庭失散分离的事情,就连自己也是其中一员。
他沉默了一下,没再追问细节,只问道:“从这儿回京城,大概需要多少路费?”
张国胜犹豫了一下,伸出一根手指,又赶紧缩回去半截,小声道:“光是火车票就得不少,再加上路上吃喝……怎么也得……十多块钱吧。”
十多块。
对于眼下绝大多数乡下人家来说,确实是一笔不小的数目,可能是一家人一个月的嚼用。
陆青山没再多问。
他转过身,走到那堆刚卸下的货物旁,从自己随身背着的那个包袱里摸索了一阵。
这个包袱是他用来装粮食、零钱和票证的,刚才买东西剩下的零钱都在里面,有几十块。
他手指捻了捻,凭感觉数出三张拾元面额的“大团结”,转身递给了张国胜。
“拿着,三十块钱,应该够你路上用了。”
张国胜看着那三张崭新得甚至有些晃眼的红灰色大钞,整个人都惊呆了,像是被烫到一样,连连摆手,脸都涨红了。
“不不不!陆大哥!这太多了!这绝对不行!我不能要!你的救命之恩我还没报答……”
“拿着吧。”陆青山的语气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
他将钱硬塞到张国胜冰凉的手里。
“京城是大地方,不比咱们这山沟沟,用钱的地方多。多带点钱在身上,没坏处。”
张国胜捏着那沉甸甸、带着陆青山体温的三十块钱,只觉得重逾千斤。
他眼眶瞬间就红了,嘴唇哆嗦着,激动得半天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他知道,这三十块钱对于眼前的陆大哥来说,恐怕也并非可以随意拿出的数目。
这份恩情,太重了!实在太重了!
他深吸一口气,小心翼翼地、郑重地将那三张大团结贴身收好,仿佛揣着的是滚烫的炭火。
然后,他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解开自己带来那个小小的布包袱。
里面只有几个孤零零的土豆。
他没拿土豆,而是从包袱最底下,掏出一本封面已经有些磨损发黄的书,双手递给陆青山。
“陆大哥,我……我实在没什么能送你的。”
“这本书,是我下乡时带出来的,也是我最珍视的东西,就送给你吧。”
“希望你……以后也能像书里的英雄一样,找到自己的方向,过上好日子。”
陆青山接过书。
封面上是几个遒劲有力的大字——《钢铁是怎样炼成的》。
他随手翻开扉页。
除了上次在黑夜里救起他时,看到过的“赠张国胜同志,前程似锦。”以及一个叫“吴启华”的签名和日期外。
在签名的下方,此刻多了一行用钢笔新写上去的、字迹清晰工整的地址:
京城市东城区和平里社区化工宿舍17号楼1单元201号。
地址下面,还有一行同样刚劲有力的小字:
陆大哥,若有缘再见,务必来此地寻我!落款是张援朝。
“我本名叫张援朝,”张国胜,不,张援朝连忙解释道,“国胜是下乡后我自己改的名字,想着能给自己带来点好运。”
陆青山摩挲着那本略显陈旧的书页,感受着纸张的纹理,点了点头。
“好,张援朝,我记下了。”
他声音沉稳。
“哪天我要是真去了京城,一定按这个地址去找你。”
张援朝郑重地点点头,眼眶依旧泛红,他再次深深地鞠了一躬,声音带着哽咽。
“陆大哥,大恩不言谢!我得赶紧去镇上买票了,时间不等人,就此告辞!”
“路上保重。”陆青山看着他。
张援朝又看了陆青山一眼,像是要把这张脸刻在心里,然后毅然转身,脚步匆匆地朝着村外走去,背影带着一种奔向未知的决绝和希望。
看着张援朝快步离去的背影,陆青山心里也有些感慨。
萍水相逢,乱世人情,能帮一把是一把吧,也算是给自己前世的遗憾积点德。
他收回目光,再次环视这个空荡荡、静悄悄的院子。
那两扇低矮的房门依旧紧闭着。
心里那点不安又控制不住地冒了出来,像野草一样疯长。
月娥和小雪……到底去哪了?
难道真出什么事了?
他正琢磨着,是不是该立刻动身去前营老丈人家找找看,院门口忽然传来一阵杂乱而急促的脚步声,还夹杂着几个人焦急的说话声。
“……青山哥真回来了!”是猴子那略显尖细、此刻却充满惊喜的声音。
“嗯!猴子刚跑来跟我说的,千真万确!他还让我明早去青山哥家会合,说要一起进山呢!”这是铁柱憨厚粗犷的嗓门,也透着一股子实在的兴奋。
紧接着,一个颤抖的、带着明显哭腔和无法掩饰的焦急的女声急促地响起:
“他……他没受伤吧?人没事吧?这两天……他到底跑哪去了啊……”
是月娥!
是林月娥的声音!
陆青山心头如同被重锤猛地一击,瞬间剧烈地颤抖起来!
一股无法形容的滚烫暖流混杂着尖锐的愧疚和后怕,蛮横地冲刷着他重生以来努力维持的坚硬心防。
她……她在担心我?
他连忙大步朝着院门口迎了出去,脚步甚至带上了一丝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慌乱和急切。
只见院门口,林月娥紧紧抱着小雪,赵铁柱和刘富贵一左一右护着,几个人脚步杂乱,满脸焦急地冲了进来。
林月娥的眼圈红得像兔子,脸上泪痕未干。
当她看到陆青山完好无损地站在院子中央时,整个人像是被抽走了力气,脚下一个趔趄,险些栽倒。
幸亏旁边的赵铁柱眼疾手快,一把扶住了她摇摇欲坠的身体。
“当家的,你……你跑哪去了?!啊?!”
林月娥猛地挣脱铁柱的搀扶,跌跌撞撞冲到陆青山面前。
她顾不上旁边还有外人,积压了两天的恐慌和绝望在这一刻彻底喷涌而出。
带着哭腔的拳头,一下下捶打在陆青山坚实的胸膛上。
声音哽咽,语无伦次:“我还以为……我还以为你又……你进山被熊瞎子给舔了!你知不知道我和铁柱找了你快一天了!”
“你要是真出点啥事……我和小雪……我们可咋活啊……”
她的捶打没什么力气,更像是一种绝望的宣泄。
陆青山心脏猛地一抽,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攥住。
他僵立原地,任由那带着绝望和恐惧的小拳头落在身上。
愧疚、心疼、还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滚烫暖流,瞬间冲垮了他刻意维持的冷静。
他猛地伸出双臂,一把将林月娥紧紧搂进怀里。
连带着她怀里那个同样睁着惊恐大眼睛看着他的小雪,都一同拥入这个迟来的、却异常坚实的怀抱。
“我没事,月娥,我没事……”
他的声音从未有过的沙哑,下巴轻轻抵着她微微颤抖的发顶。
他能清晰感受到她身体的颤抖,那是极度恐惧后的余波。
“我去镇上……买了些东西,家里要用的,耽搁了点时间。”
“让你担心了,对不起……”
怀里的女人渐渐停止了哭泣,但身体仍在轻轻抽动,像一只受惊的小兽。
小雪似乎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到了。
但感受到父亲身上久违的温暖和熟悉的气息,小嘴瘪了瘪,最终没有哭出来,只是把小脑袋深深埋进了母亲温暖的颈窝里,寻求着安全感。
旁边的赵铁柱和刘富贵看到这幅景象,都有些手足无措,不约而同地转过头,脸上带着憨厚的尴尬。
“咳咳……”赵铁柱率先打破沉默,挠了挠后脑勺,声音瓮声瓮气,“青山哥,嫂子,那……那你们聊,我们……我们就先回去了。”
刘富贵也连忙点头附和,:“是啊,青山哥,嫂子,我……我也先回去了!明早!明早我肯定准时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