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司堂。
裴念得了提司徐允召唤,前来汇报公务,抵达时徐允却不在。
正等着,她忽摸到佩剑的剑柄上像是刻着什么,低头看看,见是被磨去了的几个字,不由仔细端详起来。
入神间,她身后响起了苍老的声音。
“这是闵镇抚使曾用的佩剑啊。”
裴念回过头,见是徐允背着双手踱步而来,忙道:“见过提司。”
徐允点了点头,目光看着那柄断情剑,道:“镇抚使将这剑赠与你了?”
“是。”
“可知剑名?”
“是。”
徐允抚须道:“那你莫辜负了镇抚使的厚望。”
裴念应了,问道:“提司似乎很了解这柄剑的由来?”
“只能说是略知一二。”徐允在椅子上坐定,喟叹道:“你也知道,镇抚使是行伍出身,年轻时从军北征,与虞国作战,屡立战功。可后来,他识了虞国北川王之女翟绮情,翟绮情有妖女之称,本领甚高。镇抚使与她几番交手之后,不知如何,互生了情愫。”
裴念问道:“后来呢?”
“后来,陛下亲赐他这柄剑,命他斩杀了翟绮情,故而,此剑得名断情。”
徐允说完这故事,一双老眼看着裴念,笑了笑,道:“裴缉事一心建功立业,往后功业未必小于闵镇抚使,故而,镇抚使赐剑于你,此为莫大的勉励啊。”
“是。”
“好了,谈正事,你对今日顾经年乔装为王清河打听消息一事如何看?”
裴念沉吟着,道:“卑职认为,王清河很可疑。”
“哦?”徐允很是意外,挑了挑眉。
裴念道:“王清河既带人去找易妍乔装改扮,竟未增派人手盯紧了易妍,使顾经年来去自由,此疑点之一;顾经年能够易容成王清河,行走于开平司而不被发现,必极熟悉他,此疑点之二;当初,正是王清河调顾经年至麾下为捕尉,致有枯木崖之事,此疑点之三。”
“你是怀疑王清河勾结顾经年?”
“并不确定。”裴念道,“只是,王清河若知晓顾采薇所在,或许是个问题。”
“放心吧,他并不知晓。”
“提司何以确定?”
徐允道:“顾经年如今本事了得,唯有顾采薇是其软肋,其下落连我也不知晓,又何况王清河?”
裴念道:“如此说来,顾经年再潜入开平司,也打探不了什么消息。”
“不错,整个南衙,唯有镇抚使知晓。”徐允道,“他还能瞒得过镇抚使的眼睛不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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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座小小的坟茔立在山间,坟前的墓碑上空无一字。
每年五月初五,闵远修都会独自到这坟茔前待上小半天。
他不让旁人陪同,每次都坐在那儿默默饮酒。
饮的是烧喉酿,很烈,是瑞国少见的酒,唯有靠近北方边陲的边民家中能有,多是在与虞国的互市上买到的。
闵远修酒量极好,一整壶饮尽也无半点醉态,只是眼底浮起了些许怅罔。
“我把断情剑送给旁人了。”
他用低沉而沙哑的声音喃喃说着,与坟茔里的人聊着天。
“那柄剑不在身边后,夜里终于能睡个好觉。”
之后,他又说了些寻常生活中的闲碎琐事。
若是他的下属们听到这个往日严厉无比的镇抚使说这些,或许要怀疑他是顾经年易容乔装的。
独坐到黄昏,闵远修才起身下山。
山路崎岖,因他不喜被打扰,并未让随从与马匹一同上山,而是留在一片竹林外等侯。
穿过无人的竹林小径,闵远修却是愣了一下。
只见他系马的树下留着一地的瓜皮果壳,但随从与马匹却不在了。
他的侍从名叫小已,随侍他那么多年,还从未犯过这种错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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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吁!”
开平司衙署,侧门外,小已勒住缰绳,回头看去,闵远修已翻身下马,那条假腿有个小小的踉跄动作,与平时一般。
小已遂加快脚步,赶在闵远修之前,对着门边的守卫亮了牌符,这是近来开平司多的一条规矩,哪怕是指挥使亲至,也要出示身份。
当然,哪怕不用牌符,众人都认得闵远修,纷纷执礼。
“镇抚使。”
闵远修那戴着半张面具的脸冷得像冰,迈着并不敏捷但威风凛凛的步伐径直往他的狴犴堂走去。
走到半路,他转头,向小已吩咐道:“我想拜见指挥使,去问问他可在?”
“是。”
小已不敢怠慢,快步而去。
闵远修独自回到了廨房,栓上门,转头就开始翻看桌案上的卷宗。
待将所有卷宗都翻了一遍,他又开始翻箱倒柜。
直到门外响起小已的声音。
“主人,指挥使让你过去。”
“嗯。”
闵远修沉闷地应了一声,迈步往外走去。
余光一瞥间,见到桌案上有个纯红色的珠子,也未留意,拉开门,便与小已去见宋坚。
随着他越走越远,桌上摆着的珠子开始渐渐变得不那么纯红,能看到里面血雾流转,像是云朵氤氲。
不同于开平司内各级官员的公廨内都雕刻着凶兽,指挥使宋坚这里反而什么都没有,似乎他坐在那,就是一只凶兽。
可惜宋坚本人看起来并不凶,反而异常柔和。
“我都听说了,顾经年回了汋京。”
甫一见面,宋坚没有废话就切入了正题,道:“这小子,是一颗不受控的棋子啊。”
闵远修道:“以他如今能耐,不好对付,想来只能以顾采薇胁迫他现身。”
“不急。”宋坚稍稍一抬手,道:“我还是想与他好好谈一谈。”
闵远修道:“只怕他没有谈的诚意。”
“那是他还不明白我们需要他做什么。”
宋坚语带感慨地叹惜了一句,喃喃道:“开平司所作所为虽不择手段,终究是为守护中州太平,我近来在想,当初若不是直接利用他,而是晓之以理,或许结局会不同。”
闵远修不语,只默然坐在那儿。
宋坚回头看了他一眼,道:“一定要用顾经年的理由,连你也不知吧?”
闵远修迟疑着,点了点头。
宋坚道:“雍国的伏界山、越国的东稽山、兖国的苍首山、虞国的峒山,为中州之四柱石,先贤于汋京置均衡仪,观察四柱石之强弱,若其强弱均衡,则中州之境无缺口,可保中州不受夷海所侵扰。”
不知为何,他说这些的时候,一直看着闵远修的眼睛,似乎想要说服闵远修什么。
“问题在于越国的东稽山。”宋坚道,“当年师玄道入越国,曾一度潜入东稽山,破坏了东稽山之界。”
闵远修讶然,道:“他能做到?”
“他就是做到了啊,我们灭了越国之后,派遣了大量高手镇守东稽山,依旧不能保住四柱石的平衡。而这些年伏界山愈发强势,致使中州缺口越来越大,你发现了吗?异人在中州已变得愈发猖獗。”
宋坚的眼神温润而坚定,又道:“故而,要想阻止缺口越来越大,当破除伏界山之界。”
闵远修问道:“这与顾经年有何关系?”
“因为需要凤凰。”宋坚道:“你可知界是如何存在?”
“是夷海的传影。”
“不错。”宋坚道:“可夷海要持续往中州传影,亦不能无的放矢,而传影需要什么?”
“气息。”闵远修应道。
“是啊,气息越浓,夷海的投影越实,界越有利于异人生活。界存在千年,最初从夷海到中州的异人已经凋零,除了沃民,故而四柱石中,唯有拥有沃民的伏界山越来越强,故而界人需要凤凰,浓烈的沃野气息能让他们的界强大。而我们要想破界,也需要借助凤凰。”
“如何借助?”
“凤凰入界,将渐渐与界融为一体。”宋坚道,“那么,当它们融为一体之后,凤凰只要举火自焚,则界亦可破。”
闻言,闵远修不自觉地皱了眉。
宋坚看着他的眼神,一字一句缓缓道:“所以,我们要的,是到时让顾经年命令缨摇去死。”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