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滴鲜血悬挂于脖颈。
雨水滑落屋檐,血液四溢,在少女脚下逃窜,最终与水洼融为一体。
黑夜灌满了巷子,也为少女披上马尾。她麻利的抱起地上的尸体,扔进了停在巷子外的车里。随即上了车。
浓重的云覆盖住天空,也捂黑了地。湖水深不见底。
密密麻麻的枝叶遮蔽着一条蜿蜒小道,和一辆急速行驶的车。车沿着小道一直开,速度从始至终没变。直到前方突然变得开阔,车急刹在湖边的山坡上。
少女从车上走下,从后备箱中抱起尸体。沉甸甸的尸体在少女手中如同捧着一叠羽毛,她的脚步依旧快而轻,靴子蹭过草地的窸窣声在身后扬起。
少女与尸体一路走到湖边,湖面倒映着纯黑的夜。夜与湖藕断丝连,在天地间拉扯出沉寂的风。
湖中还映着两张一模一样的脸。
少女没有丝毫犹豫,熟练的用力一抛,尸体随着一声闷响砸入湖水。水花飞溅,瞬间将尸体包裹。水面泛起阵阵涟漪,朝着四周扩散。尸体并未沉入湖底,而是开始灼烧。
湖水舔舐着皮肤表面,将其扒开,发出满意的滋滋声,刨出腹腔里早已冰冷的内脏。接着逐渐渗透肌肉和骨头,吃的满是窟窿。
少女立于湖边,静静地看着湖水淹过自己的口鼻,在脸上反复蹭刷,像是海岸边一块烂掉的礁石。
很快,那张脸便彻底溶解于水中。只留下一滩血。
少女还是站着不动,注视着血被湖水团团包围,净化,越缩越小。直到漂在水面的最后一点红斑也消失不见,才转身离去。
少女快步回到车前,拉开车门,却突然止住。她仰起头,想看一眼天上闪亮的星月,骤然发现什么也没有。她的眼睛对着天,暗淡的夜空钻入她的瞳孔。少女低下头,踏入车内,向着远方行驶。
后视镜上映着身后拉成一条模糊黑线的湖。和与湖逐渐重叠的坚定双眸。
战火硝烟。一名扎着乌黑马尾的少女跪在残破的废墟中。
随处可见的尸体和断肢,血浆征服了大地。周围宏伟的建筑伤痕累累,破损处涂抹着暗淡的脏器,将原本铮亮的银绿色覆盖成了棕红色。
“夏溯!”
一个有力的声音短暂的踏破了悲伤,少女的视线内出现一团火焰。
“夏溯。”
一个男人从废墟中瞥见跪在地上的夏溯,急忙朝她跑来。
不等男人走近,就瞧见少女怀中还躺着一人,那人死状惨烈,脖颈处伤口的血淌满全身。身侧躺着一把折断的剑。
夏溯恍惚的看着男人跑到她身边蹲下,惊恐,悲伤,愤怒,从满是血的脸上喷出。
“宿罗。”
夏溯轻声唤道。
她竭力绷紧颤抖的声线:“安咎。”
她僵硬地看着怀中人的脸。
宿罗低头沉沉看了一眼安咎,便站起身,去拉夏溯的肩膀。
“趁着现在还来得及,我们撤退。”
宿罗拽着夏溯就走。
夏溯猛地抬起头:“撤退?”
宿罗硬生生把夏溯从原地拖出一步:“其他人都走了,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夏溯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杰克呢?”
还不等宿罗回话,一只巨大的钳子突然破土而出,夹住了他的腿。
宿罗咒骂一声,双手燃起烈焰,强硬的把钳子掰开,抓住它的手臂,将隐藏在地底的生物拽了出来。他一只手握住生物头上的弯角,一只脚踩在它尖锐的脊背上,扯下它的头。
宿罗身上凝固的血渍再次变得鲜艳。
宿罗把手中的脑袋扔在一边,又去拉夏溯。
夏溯不动,重复道:“杰克呢?”
宿罗回过头,五官已然被血染的看不清,声音是抑制不住的愤怒。
“我不知道。”
他的头发迸溅出火星,怒极道:“再不走我们也活不了。”
夏溯指挥道:“你帮我把安咎带回飞船,我去找杰克。”
宿罗的嘴唇张合着,夏溯却什么都听不见。她眼睁睁看着宿罗的面孔淹入白光。
来不及反应了。
无尽的白。
无数的触手包裹住了夏溯和宿罗。嗡鸣声撞击头骨,痛感反复刺穿大脑。夏溯毫不在意,她只是在白光消失的第一时间去看宿罗。
宿罗被触手搂着,在夏溯面前。他血肉模糊的脸紧贴夏溯的额头。
白光带来的刺痛像是银针不停戳进夏溯的眼眶。她能感觉到眼珠在控制不住地颤动,但不是因为疼痛。
夏溯仰起头,努力不让蓄满眼底的泪流出。要是流泪,就更看不清他了。
夏溯抬手去摸宿罗面目全非的脸,皮肉像是绽放的花丛。她用手掌轻轻捧着他的脸颊,心脏传来痛几乎要将她碾碎。
夏溯突然顿住了,她好似感受到了贴在手心的脸颊在缓慢起伏。夏溯屏住呼吸,直到手心旁的脸颊微微一动,她脸上随即拧起一个似哭似笑的表情。喜悦交织着恐惧充斥全身。
夏溯明白自己不能浪费一分一秒,她立刻用触手小心翼翼卷起宿罗和安咎。夏溯控制着触手锋利的尖端插进地里,让自己凌于空中,以最快的速度朝着飞船赶去。
夏溯把安咎和宿罗安置在机舱内的台子上,又立刻跑出飞船在一片尸骸中翻找着什么。
夏溯行走于生灵涂炭的大地,祈求着让自己寻到唯一的生命。血液干涸,燕脂凝夜紫。
夏溯翻开一座座由同胞和敌人的尸体堆砌而成的山脉,终于望见了那双海蓝的眼眸。她伸出触手将压在杰克腿上的石块搬起,杰克靠在废墟中定定地看着她,不曾移开视线。
“杰克。”
夏溯唤道。
杰克眨了一下眼睛。
泪水终是从心底一路涌上眼眶,只有一滴落下。在铺满污血的脸上开辟出一条痕迹。夏溯轻柔的从地上卷起杰克,再次返回飞船。
夏溯看着躺在台子上的三个同伴,无比庆幸他们都活着,都还活着。
她一个个查看昏迷的同伴身上的伤口。每一个人仿佛都是由鲜血铸造,大小不一的伤口遍布全身,像是龟裂土地中的峡谷,皮肉翻滚。
夏溯摁出台子上疗伤的工具,在飞船穿梭于密密麻麻的红星时,为同伴进行简单的处理。
飞船降落在停满战舰的场地里。夏溯望了眼同伴,接着跑出舱门。她早就通知了让艾魁在停机坪等着,果然一个栗色长发,穿着白褂的男人站在飞船前正等着夏溯。
男人看到她后,急忙指挥身边抬着担架的医护人员进去接人,并跟着他们一起朝夏溯赶去。
夏溯领着他们到台子前,看着他们小心的将三个人抬上担架。所有医护人员在搬运的过程中时不时抬头看向艾魁,脸上流露出的惊恐和询问,被艾魁尽收眼底。
艾魁走上前,想简单查看一下三人的伤势。在手指碰到杰克手臂的瞬间,全身凝固了。
夏溯看到艾魁怔住,紧张的问:“怎么了?”
艾魁转过头,凝视夏溯。
夏溯焦急的盯着艾魁。后者的视线下移,瞥见夏溯不停颤抖的右手。
最终在夏溯催促的眼神中,艾魁深吸了一口气回答道:“伤势严重,不过别担心,我会尽全力救治。”
夏溯点头,艾魁挥手示意医护人员将三人抬回手术室。
三人被统统送进手术室,艾魁站在门口嘱咐:“你在这里等着也没用,去处理一下身上的伤吧。”
说罢便招呼过来一个医生,自己转身进了手术室。夏溯看着面前关死的门,心脏抽跳着。她站稳,做了几个深呼吸后,才稍微平复。
夏溯自己也是遍体鳞伤。她最后看了一眼手术室外的指示灯,明晃晃的红色过分扎眼。虽然心切,夏溯也清楚等着无用,便回过头不去看,跟着医生进了旁边的医护室。
夏溯处理完伤口后立即回到了手术室门口。沉重的眼皮不停敲打眼眶,她不愿离开。过了好几个钟头,手术室的门才被推开。
夏溯的心脏一下抽跳得更加厉害。艾魁出现在门口的一刹那,急切地走上前。
艾魁摘下口罩,表情凝重却透露着喜悦:“三个人全部脱离生命危险,现在只需要好好疗养。”
这句话,驱散了夏溯心头的焦灼。
夏溯深吸一口气,点头道:“我进去看看。”
说罢抬腿往里走,却被艾魁挡住。
夏溯皱眉,不免有些激动:“让我进去。”
艾瑰安抚般抬起手,严肃道:“把他们送进病房再看也来得及。你可以随我一起。”
夏溯想了想,妥协了。艾魁走进手术室,示意其他人把三人送到病房。
杰克,安咎,宿罗,从夏溯面前一一被抬过。看着他们安稳地呼吸,她自己不由得也放轻了呼吸。
夏溯随着他们一同前往病房,她停在了杰克床前。艾魁用眼神示意其他所有人离开。
病房里只剩下夏溯和他自己。
艾魁观察着夏溯,她注视着躺在病床上的朋友。
艾魁语气平静:“他们很快就会好起来,你们就可以再一起战斗了。”
后半句话他说的小心,想要强调却不敢强硬,还带着一丝试探的意味。
夏溯望着横穿安咎脖子的伤口。此时只剩一条纤细的红线。
她没有回头去看艾魁,背对着他说。
“别担心,我会让他们付出代价。”
经过一周的疗养,艾魁告诉夏溯三人均已恢复到可以战斗的状态,并通知她今天是进攻的最佳时机。
夏溯来到停机坪,在远处就一眼锁定了自己的飞船。它如同一只伸展着钢翼的苍鹰,阳光抚摸过每一根羽毛,流动的银色光泽从脊背一路滑到翼尖。它蹲坐在地上笼罩出一块阴影。
艾魁就站在飞船前的阴影里,注视着夏溯朝自己走来。
夏溯停在艾魁面前,没有走进阴影。
她率先说:“谢谢。”
艾魁领下这份谢意:“职责所在。”
夏溯看着艾魁的眼睛。阴影将他的脸覆盖,掩住他眸中的不安。
夏溯静静等着艾魁开口。
过了几秒,艾魁才问:“你感觉怎么样?”
夏溯不解,保持平静的语气说:“别担心,我会为人类战到底。”
艾魁试图掩盖即将浮于表面的忐忑,点头告别。夏溯朝他微微颔首,走进了飞船。
艾魁屏住呼吸,望着夏溯笔直的背影一点点融于机舱中的阴影。直到舱门在面前关闭,依旧注视着夏溯消失的位置。
飞船发动,地面上的尘土被扬到空中,在艾魁的视线里镀了一层昏黄。他退后好几步,依旧仰着头凝望着飞船,目送它穿透厚重的云层,成为天际中一颗无法预测的流星。
艾魁望着飞船消失的方向,久久也未离开。
夏溯迈入机舱,驻足在原地,看着安然无恙的朋友们。
“嘿。”
宿罗的声音钻入耳畔,他坐在椅子上转头看着夏溯。
夏溯看着他熟悉的面庞,完美无瑕,没有伤痕亦没有悲愤。她的双眼描绘宿罗五官的轮廓,没有血渍玷污,他的脸如此清晰。
夏溯望的出神。
宿罗看夏溯站着不动,便招呼她过来。
“愣什么呢。”
夏溯被宿罗的呼唤召回,扬起一个笑容,走到宿罗身边。
安咎倚靠在桌子旁,利剑安于身侧。哑光的纯黑剑鞘包裹着刀刃,上面没有任何图案,看着十分朴素。
他向夏溯郑重的点了一下头。
宿罗看着满面笑容的夏溯也不由得笑了起来,打趣道:“哪个傻子上战场这么开心。”
夏溯笑着摇摇头,不气的回:“是你。”
杰克此时从驾驶室走出,通知三人:“预计九小时后到达。”
杰克的目光最后落在夏溯身上,夏溯回望他的蓝色眼眸。
夏溯看着周围三人,在心中承诺,自己一定会守住他们的生命,直至永远。
飞船再次穿过无数闪烁着红光的小型星球,玻璃外的红光透到机舱内的地面,像是渗进的血液。飞船最终停在一颗青铜色的星球前,它在阴黑中泛着神秘的金属光泽。
夏溯正等着地球的接线员跟他们通知情报。接线员清晰的声音从设备中传出,同时桌子上也投射出星球的影像。
接线员直接进入正题:“你们在影像中标注的位置降落,不会触发任何警报。”
影像中的星球果然出现一束亮白色的光柱,插在表面,指明了去处。
夏溯说:“知道了。”
接线员继续说:“还有,我们检测到这个星球上只有一个生命体。”
夏溯停顿了几秒,斩钉截铁道:“这不可能。他们杀了那么多人。所有人都看见了。”
对面陷入了沉默。
接线员的态度变得犹豫:“之前的报告从未出过问题,不过这次是很可疑。”
接线员担忧的声线突然转变成一个生硬的声音。
“敌人很有可能有着超越地球的科技,足以扰乱探测。你们知晓此事,需加强戒心。”
夏溯心底升起一股不安,像是潮湿的泥土,攀附在心脏上。那种泥泞,难以摆脱的感觉很是不适。
她问:“有其他的奇怪之处吗?”
设备对面指挥官的声音变得更加低沉,好似要跟墙壁上贴附的阴影融为一体。
“没有。你们当心吧。”
夏溯皱了皱眉,结束了通话。
她回过身,问身后的三人:“你们听到了吗?”
安咎站在玻璃旁,他的剑安逸的靠在手心。声音如同从群山中垂直而下的泉水般清冽。
“我们没有应对的办法,只有谨慎。”
宿罗不屑的皱起眉毛:“准是探测仪出问题了。他们难道忘了那一群只会躲在地下偷袭的钳子?”
一边说一边握住自己的手腕转了转。
杰克坐在离宿罗有些距离的另一个椅子上,在两人说话之际移动着目光。
夏溯点头,心里那滩烂泥愈加湿粘。
最后叮嘱道:“都小心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