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初八的雪夜,苏府正厅内灯火通明。

    暖阁里地龙烧得极旺,一大家子人围坐在红木圆桌前用膳,碗筷轻碰间,却少了一人。

    “别管那老头子了!”外祖母宋清蕙夹了一筷子清蒸鲈鱼放到苏蕴碗里,故意拔高了声调,“他爱吃不吃,咱们自己吃!”

    大舅母陈令容立刻笑着接话:“是啊,爹那脾气您还不知道?气性上来了连药都不肯喝,咱们越劝他越来劲。”

    二舅母王玉英舀了碗热腾腾的鸡汤推到苏蕴面前:“蕴儿别愣着,趁热喝。”

    苏蕴捧着汤碗,指尖被烫得微微发红。

    满桌佳肴香气扑鼻,可她的心思却飘向了书房——外祖父连晚膳都没出来用,怕是气得不轻。

    “蕴儿?”五舅母柳知薇忽然用筷子尾轻轻点了点她的手背,压低声音促狭道,“再发呆,这汤可要凉了。”

    苏蕴回过神,低头抿了一口,鲜美的汤汁滑过喉咙,却尝不出滋味。

    饭桌上众人默契地避开了今日周重云上门提亲的事,只说些家长里短的闲话。

    苏菀菀叽叽喳喳地说着白日里在街市上看到的杂耍,素来严肃的大舅舅多喝了点酒,五舅舅笑着给妻子剥虾。

    可苏蕴的余光却总忍不住瞥向厅外——

    廊下的灯笼在风雪中摇晃,投下一片斑驳的光影,却始终不见那道熟悉的身影。

    ……

    戌时三刻,雪下得更密了。

    苏蕴端着红木食盒,独自穿过回廊。

    食盒里装着外祖父最爱吃的糯米藕和山药糕,还有一盅温着的杏仁茶——都是养胃的。

    书房门前。

    她深吸一口气,轻轻叩门:“外祖父,是我。”

    里头沉默了一瞬,才传来一声闷闷的“进来”。

    推门而入,暖意夹杂着墨香扑面而来。

    苏老爷子正背对着门口站在窗前,花白的头发在烛光下泛着银芒,连素来挺直的脊背都微微佝偻着。

    “外祖父。”苏蕴将食盒放在案几上,轻声道,“您晚上没用膳,我给您送些吃的来。”

    老爷子没回头,只是“哼”了一声:“气都气饱了,还吃什么?”

    虽是气话,可语气里的委屈却藏不住。

    苏蕴鼻尖一酸。

    她站在书桌前,低声道:“外祖父,蕴儿错了。”

    这一声唤,老爷子终于转过身来。

    昏黄的烛光下,老人眼眶微红,脸上的皱纹似乎比平日更深了些。

    “错哪儿了?”老爷子瞪她一眼。

    苏蕴抿了抿唇,小声道:“不该让您生气。”

    “就这?”老爷子气得胡子都翘了起来,一甩袖子坐回太师椅上。

    “那周大川今日抬着聘礼招摇过市,闹得满城风雨,你就不想说点什么?”

    苏蕴垂眸,指尖无意识地绞着帕子:“他……是急了些。”

    “急?”老爷子一拍桌案,“他那是急吗?他那是土匪抢亲!”

    话虽这么说,目光却不着痕迹地扫过桌上的食盒。

    苏蕴见状,连忙打开食盒,将还冒着热气的糯米藕端出来,又倒了杯杏仁茶递过去。

    “外祖父,您先吃点东西,咱们慢慢说,行吗?”

    老爷子冷哼一声:“搁着吧。”

    可肚子却在这时不争气地“咕噜”响了一声。

    苏蕴差点笑出声,又赶紧忍住,乖巧地将筷子递过去:“您尝尝,厨房特意做的,软糯得很,不费牙。”

    老爷子这才“勉为其难”地接过筷子,夹了一块藕片送入口中。

    甜糯的滋味在舌尖化开,老人的表情肉眼可见地缓和下来。

    苏蕴趁机坐到他身旁的小凳上,轻声道:“外祖父,您别生气了,气坏了身子怎么办?”

    老爷子咽下食物,长长叹了口气:“蕴儿啊,外祖父不是气你。”

    他放下筷子,布满皱纹的手轻轻拍了拍她的发顶,“外祖父是舍不得。”

    烛火“噼啪”轻响,映得老人眼中水光微闪。

    “你才刚回苏家不久,好不容易与我们亲近了些,转眼却要出嫁了......”

    老人家的声音有些哽咽,布满皱纹的手轻轻拍了拍外孙女的手背,“外祖父...原想着能多留你几年的。”

    苏蕴鼻尖一酸,瞬间红了眼眶。

    她自幼在宁家长大,被宁家人刻意误导,一直以为是苏家的逼迫让母亲在两大家族间左右为难,最终郁郁而终。

    这份误解令她对苏家满怀怨恨。

    若非重活一世,她恐怕至今仍被蒙在鼓里,继续错怪这些真心待她的亲人。

    可尽管她如此冷漠,苏家上下却始终待她如珠如宝......

    “外祖父……”她声音哽咽,不知该说什么。

    老爷子端起杏仁茶抿了一口,温声道:“蕴儿,外祖父知道你有太后赐婚的恩典,可以自择良人......外祖父老了,拦不住你了。”

    老人苦笑了一下,眼角的皱纹更深了几分:“再说,若你真想嫁,我强留着你,反倒......”

    顿了顿,声音忽然沙哑,“反倒留来留去......留成了仇。”

    “我不会的!”苏蕴猛地抬头,声音里带着几分急切。

    老爷子却只是摇摇头。

    浑浊的目光越过她,仿佛穿透时光,看见了那个同样倔强的身影。

    “当年你娘跪在我跟前,哭着说非宁明诚不嫁时......”

    提到早逝的女儿,老人声音微微发颤,“我也是这般对她说的。”

    “我说那小子心性浮躁,绝非良配......可她,终究是没听进去啊......”

    苏蕴呼吸一滞,心脏被什么狠狠揪住。

    那时的她年纪尚小,哪里懂得这其中的弯弯绕绕。

    只记得苏府有几日张灯结彩,红绸高挂,锣鼓喧天好不热闹。

    然而喜事过后,母亲本就孱弱的身子,便一天一天地垮了下去......

    窗棂被寒风撞得咯吱作响,烛火猛地一晃。

    摇曳的火光中,苏蕴仿佛又看见冰窖里周重云将她死死搂在怀中时,那双炽热得能融化冰雪的眼睛。

    “便是死了也值得”——那沙哑的嗓音里带着不顾一切的决绝,至今想起仍让她心头滚烫。

    “他不会。”

    苏蕴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寂静的室内响起,一字一顿,掷地有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