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十四。
周重云策马行在长街中央,身后三十六抬朱漆礼箱蜿蜒如龙,红绸在料峭春寒中猎猎作响。
玄甲亲兵们踏着整齐的步伐,靴底碾过未化的薄冰,发出清脆的碎裂声。
“快看!玄甲将军又去苏府提亲了!”茶楼二层有人探出身子惊呼。
“这回可热闹,三十六抬聘礼,红绸子从巷口铺到苏府门前呢!”
卖糖葫芦的老汉踮脚张望:“这回怕不是又要被轰出来?”
“来喽来喽!”
人群如潮水般涌向苏府方向,几个顽童追着队伍跑,被鎏金礼箱晃花了眼。
周重云面具下的唇角微勾,猩红披风扫过马鞍上系着的活雁,这次可是按足了六礼规程来的。
苏府朱漆大门前。
钱老夫人正扶着丫鬟的手翘首以盼。
见队伍来了,老太太眼睛笑成月牙:“老身就说今日是黄道吉日!”
“请将军下马。”管家躬身行礼,态度比上次恭敬十倍。
这情形与几日前截然不同,不仅无人阻拦,反倒有仆役捧着热茶迎出来。
围观百姓顿时哗然。
“奇了怪了,苏家老爷子转性了?”
“听说昨夜圣上下旨赐婚了......”
周重云对议论充耳不闻。
翻身下马时,余光瞥见月洞门后一闪而过的藕荷色裙角。
他喉结微动,故意将系着红绸的雁笼往那个方向举了举,果然听见一声几不可闻的轻笑。
正厅内。
周重云大步踏入,先向苏老夫人行了大礼,起身时目光灼灼地望向苏蕴。
四目相对的刹那,苏蕴耳尖倏地红了,慌忙低头抿茶,却掩不住嘴角那抹甜意。
流程走得异常顺利。
当周重云将缠着红绸的玉雁奉上时,连素来严肃的二舅舅都微微颔首。
唯有大舅舅苏文涛眉头微蹙,不时瞥向端坐主位的父亲。
老爷子今日竟出奇地和颜悦色,甚至接过茶盏时还拍了拍周重云的肩膀。
这太反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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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无人知晓,昨夜子时三刻。
苏老爷子书房窗棂突然轻响三下。
老人握笔的手一顿,墨汁在宣纸上晕开一团黑影。
“进来。”
窗扇无声开启,挟进几片雪花。
周重云玄色身影如鹰隼般掠入,落地时竟未发出半点声响。
他肩头还带着未化的雪粒,面具上凝着细密水珠。
“深夜叨扰,望老太爷见谅。”
老爷子搁下毛笔,浑浊的目光扫过对方腰间佩刀:“将军好大的胆子,竟敢夜闯我苏府?”
周重云单膝跪地,铠甲碰撞发出沉闷声响:“晚辈此来,是有要事相告。”
老爷子示意他起身,自己则走到博古架前,取下一只青瓷茶盏。
“说吧。”
周重云突然抬手,摘下了那副从不离身的玄铁面具。
“哐当——”茶盏砸在地上,碎瓷四溅。
老爷子踉跄后退,鸠杖重重杵地:“是你?!”
烛光映亮那张棱角分明的脸,眉骨疤痕斜飞入鬓,正是曾在苏府做过马夫的“周重云”。
“晚辈周重云,拜见老太爷。”
他再次行礼,这次是以真容相对,“先前为查案不得已隐瞒身份,还望恕罪。”
老爷子扶着桌案的手微微发抖。
他想起这莽夫做马夫时,是如何近身保护蕴儿的,那些......
“你!”老爷子突然暴起。
鸠杖带着风声砸向周重云肩头,“混账东西!”
周重云不闪不避,硬生生受了这一杖。
铠甲发出沉闷的撞击声,他身形晃了晃,又稳稳跪直。
“晚辈知错。”他声音沙哑,“但请老太爷听我把话说完。”
窗外雪落得更密了,沙沙声像是无数蚕食桑叶。
周重云从怀中取出一卷泛黄的密档,轻轻推至老爷子面前。
“十三年前宸妃娘娘意外早产,诞下死胎之事......”他喉结滚动,“并非意外。”
老爷子瞳孔骤缩。
小女儿痛失龙胎的往事,是苏家永远的伤疤。
那年冬日,宸妃在御花园滑倒,八个多月的胎儿生生憋死在腹中。太医说是个已成形的男胎......
“不是意外。”周重云声音压得极低,“宁家在背后偷偷动了手脚。”
老爷子想起前女婿宁明诚,浑浊的眼底渐渐漫上血色。
“所以你接近阿蕴...”
“初见时不知她是苏家女。”周重云耳根发烫,“后来...后来确是情难自禁。”
他说得磕绊,战场上所向披靡的将军此刻竟像个毛头小子。
老爷子突然冷笑:“为何现在才说?圣旨都下了,还来卖我这个老脸?”
“正因圣旨已下,晚辈才敢坦言。”
周重云猛地抬头,黑眸亮得惊人,“不要您因愧疚将蕴儿许我,不要您因恩情点头——”
他忽然单膝跪地,额头重重磕在地上,“只求您信我待她一片真心...”
“行了!”老爷子突然抓起案上茶壶灌了一口。
茶水顺着胡子往下滴,“圣旨都下了,老夫还能抗旨不成?”
更漏声在寂静中格外清晰。
老爷子又看到了他眉骨上那道疤,据说是在北疆为救一营新兵留下的。
这样的男人,确实配得上他放在心尖上的外孙女。
“礼成——”
赞礼官拖长的尾调将苏老爷子思绪拽了回来。
院外突然噼里啪啦响起鞭炮声。
周重云在漫天红纸屑中大步走向仪门,玄色披风扫过阶前残雪。
“将军留步。”钱老夫人突然唤住他,“按礼数,该交换信物了。”
周重云转身的瞬间,苏蕴看清了他掌心躺着的东西。
那是一支银簪,细细的簪身上缀着一朵半开的玉兰,花瓣薄而透,花心缀着颗明珠。
她呼吸一滞,下意识摸向发间。
周重云眸色骤深,看着她摘下发间的玉簪。
他指尖微动,下意识想为她簪上,可现下众目睽睽,他只得硬生生收回了手。
苏蕴为他准备的则是一枚羊脂玉佩,背面刻着“平安喜乐”,这是她母亲生前留给她的礼物。
两人交换信物时,指尖在红绸上短暂相触,他粗粝的指腹在她掌心飞快地一刮。
“礼成——”
这次是真的礼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