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往事
“就当我是个愚蠢的人吧,”我虽然不是什么神童,但是也鲜少有人敢当着我的面说我无知愚蠢,因为我这个人,报复心还是很强的,凡是挖苦我讽刺我的人,没有一个不被我借机报复过,可是在林白面前,我其实的确就是一个无知愚蠢的人。
因为他的言语中没有任何讥讽的意思,而只是在平静的叙述一个事实。
毕竟我与他相比,的确该称得上一个愚蠢。
“你知道我为何那么憎恶叛徒吗?”林白突然问,“你知道我为何一定要对那名姓杨的副将杀之而后快吗?”
我看着他,缓缓摇了摇头。“因为被我杀死的那个仇人,他根本不是什么游猎兵,他是我父汗从前最信任的人。”林白说,“可是即便如此,他还是为了自己的荣华富贵,为了自己所谓的远大宏图背叛了我的父汗,我父汗根本不是重病而死,而是被人毒杀的。那个背叛者心中有愧,不仅没有将我交给他主子,反而将我暗自藏起来收养长大,不过我一直在等一个能够杀死他的机会,终于不久前,我在折服了四年多之后,如愿以偿的杀了他。这就是我的经历过的一切事情。”
“父汗?”我还在为林白口中的这个称呼而震惊,“你是上一任汗王的儿子?”
“没错,”林白说,“我是上一任汗王最小的儿子,我的真名叫也先察罕,因为我的父汗非常崇敬大曦的文化,所以读过很多大曦的书,还给自己起了一个大曦的姓氏,林。”
“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我疑惑的望向林白,“如今两国战事紧张,难道你不怕我拿你当成人质……”
“那我当成人质?”林白嗤笑一声,“我那王叔恨不得对我杀之而后快,又怎么会为了我的性命同意你们开出的条件?我的事已经全都告诉你了,你若是要将我送回犬戎,不过就是让我去送死罢了,我的生死就交到你的手中了。”
林白说的没错,他如今这种尴尬的身份,若是想要好好活下来,唯一的办法就是彻底将自己曾在犬戎生活过的一切痕迹抛去,隐姓埋名的在大曦生活,虽然不明白他为何要将这一切告诉我,但不知道为什么,我心中突然对这孩子生出几分定要护他周全的责任感。
“以后这些事不要对任何人提起,”我将双手搭在林白的肩头,严肃的说,“不要告诉任何人。”
“你是唯一一个知道这些事的人,犬戎的所有人都当我已经死了。”林白伸出瘦弱的左手,我看见他的左手只有四根手指,原本该是小指的位置却空空如也,“这就是我曾经死过一次的证据。”
“背叛过你父汗的人是谁?”我问道。
“吉达,他是我父汗最信任的大臣,虽然他身体很弱,骑射之术也很差,是以他是我父汗的大臣中唯一一个从未上过战场的,在我很小的时候,草原上四方混战,所有人都在马背上歇息,可是吉达却因为我父汗的恩准而可以不用上战场。我父汗却从未因此而薄待他,不仅如此,反而体恤他体弱多病,有什么赏赐都会最先想到他。可他最后还是做了叛徒。”
我看着林白眼中的星辰缓缓坠落,陷入一片冷寂的茫然之中。
“利益可以驱使着所有人背信弃义么?”林白问我,“可我父汗已经对他够好了!不知足的混账!”
“有时候不是什么利益驱使人去背信弃义,而是碰巧他得到的是自己想要的,”我看向林白,“如今这个汗王许给吉达什么好处了?”
“我不知道……”林白无助的摇摇头,“我跟在吉达身边佯装成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他待我视如己出,教我读书写字,教我不要信任任何人,教我有仇必报。所以当我觉得自己有能力报仇之后,我杀的第一个人,就是他。”
“阿梨,你说我是不是也背叛了他?”林白眨了眨眼,一行泪水缓缓滑落,“我割断他的喉咙时,他好像在笑,他好像等待这一刻的到来等了很久……”
我冲上去一把抱住了林白瘦小的身躯,那孩子什么都不再说了,只是在我怀中默默流泪,双眼无神的瞪视着远处的黑暗,我怕极了,我怕这孩子会崩溃大哭,我更怕这孩子不会哭。
“这些事情说出来就算过去了,”我轻轻在林白的背上拍拍,“答应我,你以后要将这一切都忘记,将这些让你痛苦的事情全都扔了,哪怕你会因此成为一个笨孩子,师父也不嫌弃,答应我,好不好?”
“……好。”林白伸迟疑的出右手小指,我一愣,也伸出小指和他勾在一起,“如果我变成了一个笨孩子,你要负责保护我。”
“我不会让任何人欺负你,我可是你的师父。”
因为有了苏家军的相助,陈予白这第一场战役胜得很漂亮,于是赶在一年中最寒冷的那段日子之前,战线向前推进了二十多里,这一战犬戎死伤惨重,又耗费了大量箭矢等耗材。
陈予白率领众将士得胜归来的那一天是个难得的无雪无云的大晴天,白梧城中一扫往日愁云惨淡的阴霾,几乎全城人都走上了街头迎接这场胜利,作为新年到来最大的一个惊喜。
远在京城的陛下似乎也没有料到这一场竟然赢得那么容易,但还是很快发来了祝贺函。
我想他也许怎么都猜不到苏爹竟然出兵支援了陈予白,或许是因为在他心中他才是苏爹唯一效忠的人,而苏爹心中效忠的却是整个大曦的江山和社稷。
而他只是坐上了代表江山社稷的至高之位,而已。
若是身在高位之人不是为了大曦的万代江山谋福祉,而只是近乎贪婪的期盼自己能与天地同寿永享尊荣,那他也不配身在这个位置上。
“阿梨,我要去和秋巳买爆竹,给我些银钱!”林白的小脸冻得通红,从门廊下的台阶上三两步跑到我面前,眼中却难掩兴奋与欢快的情绪,自从那天他向我说起了他的经历之后,他也的确如我所愿的渐渐转变成了一个天真无邪的孩子,只是这孩子……未免有些太皮了。
我有些嫌弃的递给他一块儿帕子,“快擦擦你的鼻涕,都快过河了。”
林白接过帕子收在怀中,却用自己袖子随手擦掉了鼻涕,又掌心向上伸在我眼前——还惦记着买爆竹的钱。
“现在还没到过年的时候,买什么爆竹?”我板着脸教训他。
我小时候常和苏垣城做些点了爆竹扔到行人脚下吓唬人的坏事儿,也许是因为天理循环报应不爽,前两年我在长安过年节时也被街上乱跑的熊孩子往脚下扔过几个爆竹,从那之后我便开始对爆竹有几分恐惧之心了,也意识到了从前年幼无知的自己给旁人造成了多大的阴影。
“过会儿陈将军就回府了,我要用爆竹扔他!”林白仗着我给他撑腰,真是越发不要命了。
“陈予白你也敢惹,真是嫌命长了。”我叹为观止的摇摇头,但还是从怀中摸出了几个铜板捏在手心中。
我也挺想看看被爆竹扔了的陈予白会是个什么反应。
话虽这么说,但我还是严正批评了林白。“你不是说有你站在我这边,他不敢动我吗?”若要说林白有什么一如往常从未改变的特质,大概就是脸皮厚了,这点同样也深得他师父我的真传。
“别说是我给的钱。”我将手心中的铜板拍在林白掌心,“也别说是我让你去的。”
林白没理我,和秋巳跑跳着出去了。
过了一会儿,陈予白没回来,秋辰倒是先来拜访了。
“陈予白还没回来,秋巳和小孩儿出去玩儿了,”我看见秋辰,说。
“我不是来找他们的,我想来谢谢阿梨姑娘。”秋辰从怀中取出那个小册子,那小册子也许是因为同他上过几次战场,上面溅上了些许血迹。
“找我?有什么事儿?”
“我出征的这段日子,多谢你替我照顾秋巳了。”他将那个小册子交给我,“说好我回来后会将心法传给你。”
“秋巳不仅是你的兄弟,也是我的朋友。”我说,“……另外,这心法我已经学会了。”
“学会了?”秋辰大吃一惊,“秋巳还能背出心法不成?”
“不是他……”我有些难为情,让我亲口说出我这心法是从自己徒弟口中破解出来的,真是太惭愧了,“是我徒弟……”
说话间,我看见远处秋巳正和林白一起朝这边跑来,两人怀中都抱了一个大布包,看来这次收获颇丰。
“就是秋巳身边那个矮个儿小子,”我不失得意的小声对秋辰说,“我徒弟,十二岁,冰雪聪明。”
“再聪明也不可能这么聪明吧……”秋辰小声嘀咕着将写着心法的册子收回了怀中,“难道还能是神童不可?”
“我徒弟就是神童,”我笑眯眯的看着林白和秋巳跑来。
“大哥!”秋巳瞧见了秋辰,好像只撒欢儿的大猫,跑着跑着便将手中的布包扔到了地上,朝秋辰扑了过来。
两兄弟相见,都是久别重逢,甚是想念。
我走过去捡起秋巳扔在地上的爆竹包,拍去了浮土,抱在怀中,感动的看着他们两兄弟。
“在看什么?”陈予白的声音突然从耳边传来,我一转身,他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来到了我的身后,笑着看向我。
我生怕被他发现了怀中的爆竹,连忙手忙脚乱的去藏,却被他一把夺了过去。
“这是什么?”陈予白低下头,解开了那个布包,脸上的笑容顿时凝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