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颜峰没说话，不过黑暗中，王希孟都能察觉他情绪低落，难道小风也跟自己一样，害怕进了画学后，将来再也见不到彼此了吗？如此一想，王希孟立刻朗声道：“咱们的情分到底是从小就有的，生死兄弟，哪能作假，我将来入宫，也一定不会将你忘了的，一到假日便出来找你好不好？”
完颜峰闭上眼睛，傻小子，你有好的前程，我高兴还来不及，哪里会为了这种事伤心难过，我怕的是你若是考不进去，就成了弃子，爹这段时日的心血就白费了，那你还能有什么好下场，这科举之路，成，你就是我们女真人的隐形探子，不成，你就是汴京城里一道游魂野鬼了呀。
“好吧，我答应你，我一定尽我所能，考上画学！你别紧张了成不。”王希孟哪里知道完颜峰焦虑什么，犹自说话。
完颜峰翻身上床，面对着墙壁，百般纠结，冷声道：“你自己说的，若考不上，我可不管你了，把你丢出城外做个乞丐去。”
王希孟见他开玩笑，便知道心结已解，笑道：“成，我若考不上，我不用你丢，自个拿着行李就走。”
“饶了你了，赶紧睡吧，明天爹一早就得看你写字画画。”完颜峰闭上眼睛，叹了口气。
“小风，你先别急着睡呀，我还有事想问问你。”
“何事？”
“你是爹的亲生子，为什么爹不让你学学文章，只让你习武呢？”为了他这个非亲非故的人都能如此，自己亲儿子却任其放纵，这不是很奇怪么？而且朝廷崇文抑武，学武功有什么用？
“我爹试过了，我不是这块材料，便罢了。”完颜峰挠挠头回应道，“别问了，我困了，明儿再说吧。”
“嗳。”王希孟躺下，裹着被子，转念想着：十一郎在汴京么？会不会突然相遇呢？他应当娶妻生子了吧？还认得自己么？
一夜多思，早上起来，神情混沌，眼下有青痕，到大厅用饭时，完颜宗眼尖瞧见了，便把好吃的饭菜先紧着给他跟前，其他人早已习惯，也没什么意见，倒是王希孟又惭愧又不好意思，忙扒了两口饭回房练画去了。
完颜峰刚啃两口饭，便被完颜宗把饭碗抽走了，“爹，我又干嘛了？”
“罚你昨夜没照顾好他。”完颜宗言简意赅，完颜峰无语的起身，但也不吃味，他知道，这并不是偏爱，而是阴谋算计，王希孟不好好学，如何进皇城，昨夜翻来覆去想的事情刚忘了，又被提起，他也不耐烦待在这，拿上钱袋子就出了门。
“大哥，您对峰儿是不是太严苛了。”赵叔忍不住道。
“吃你的饭。”完颜宗黑着脸，大家自然不敢多嘴，埋头吃饭就是了，一点声音也不敢发出。
完颜峰这一趟出去，到正午也没回来，家里就剩下王希孟跟佟娘子她们几个，王希孟更加寂寞，以前画画是抒情畅意，一旦被贴上了为之奋斗的标签，却变了味，画的风格也更倾向于讨好考官的模式了，这跟他原本的初衷已经渐行渐远，所以心情自然不佳。
“嘭！”一声巨响，房门被踹开，完颜峰怒气冲冲的跑了回来，坐在桌边端起水壶就咕噜噜往嘴里灌。
王希孟将笔搁置下来，“怎么这样冲进来了？”不怪王希孟为何不问他是不是在外头受气了，毕竟完颜峰的脾气性格，去外面没气别人就不错了，一言不合就想跟人过两招。
完颜峰将水壶撂下，用力之大，水壶的水在壶嘴处还撒了几滴出来，将王希孟刚画好的线条晕开了。
“呀，把你画给毁了。”完颜峰这才意识到自己过头了。
“没事，就是练习用了，你赶紧说说吧，到底为什么气成这样。”王希孟拿布将水抿干。
“我今日出去，就随处逛逛，真不是我说，那些穷酸文人，真够恶心人的，不懂什么什么体的，就活该被嫌弃？那眼神就像我跟茅坑里的蛆似得，对我避之不及！”完颜峰说完，王希孟懂了，听说汴京是往来无白丁的，大家都对文人推崇备至，像小风这样大字不识一个，自然要被人看不起。
“好了，别气了，你不是常说那些人都是酸臭书生么，何苦跟他们斗气。”
“不行，你告诉我什么是盐津六姑，什么是店长醉宿？”完颜峰扯着王希孟的袖子，不让他画画。
王希孟琢磨了半天他嘴里说的意思，突然恍然大悟道：“你说的是颜筋柳骨，张癫醉素吧？”
“对对对，就是这个意思，他们一群人围着两幅字不停的摇头摆脑的，不就是乱七八糟的字么？还能说出门道来了。”完颜峰轻嗤道。
“自古我们习字，楷书是必须要学的，颜真卿和柳公权两位大家的楷书就是所有文人学习的样本，颜真卿的字是筋，柳公权的字多骨，所以才说是颜筋柳骨，书法要和人一样，东坡居士在《论书》中就写了，书必有神、气、骨、肉、血、五者阙一，不成书也。”王希孟执笔，在纸上给完颜峰讲解。
“筋的含义有很多，或指筋脉相连的势，或指线条的弹性跟韧性，筋就是柔中带刚、润中带涩，你看，我这样就是筋，若刚劲有力点，那就是骨。晋卫夫人《笔阵图》里也说了，善笔力者多骨，不善笔力者多肉；多骨微肉者谓之筋书，多肉微骨者谓之墨猪。”王希孟写完“筋”书，再运笔给完颜峰解释“骨”书。
“柳公权最醉心于骨力，精心于中锋逆势运行，细心于藏头露尾，端正笔锋，两者书法相比，颜书筋肉多，但也并非无骨，柳书骨力深，但也并非无肉，所以并称两大家。”
王希孟说的详细，完颜峰虽然不懂字，但看形状便懂了，“原来是这样，不就是写得好的意思么？说的那么复杂！我现在就去跟他们理论去，我看他们还继续说我不懂文墨！”
“嗳，张癫醉素你不听了么？”王希孟探头对着他的背影问道。
完颜峰已经冲出了门，哪里还听到他的声音，王希孟叹了口气摇摇头，真羡慕他，还能出去与人高谈阔论，而自己，还不知道要在这等到什么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