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迪眨了眨眼睛，踌躇道：“此人桀骜，小人不喜欢。”
赵佶笑道：“真有才华之人，心气高也实属平常，不足为奇，你何必动气？”赵佶随手拿起一旁高兀上的摆件，把玩起来。
张迪见他没动怒，才显出委屈的样子来，“官家说笑了，小人哪里是如此小心眼之人，翰林画院多少画师小人没见过，他不过就让官家召见一次，便没把小人放在眼里，小人这是为官家不值。”
赵佶摆摆手，“下去让他进来。”
张迪欲言又止，但还是适可而止的退了一步，“小人这就去。”
赵佶将摆件放下，悠悠坐到了一旁的椅子上，像一个郎君在等待人的驾临，若非在这金尊玉贵的帝王宫殿中，是绝对不会让人想到这样的一个人会是这大宋王朝的国君，因为他看起来，更像是一位文人骚，正舒适的在屋内休憩。
张迪冷着脸走出殿外，瞥了一眼王希孟，用鼻子哼气道：“王画师，请吧。”
王希孟听他话里有点阴阳怪气，心中一阵莫名，但马上要见到赵佶的喜悦远胜于研究张迪的情绪，他敛袖而入，殿内最上首并未看到赵佶。
张迪翻了个白眼，“官家在里头。”
王希孟恍恍惚惚，在扫视一圈紫宸殿的陈设后，在左侧缂丝山水屏风后，发现了有人影，他回头看张迪，张迪撇嘴，不想回答他。
殿内熏着熟悉的香味，这香味，是他多少个日夜都魂牵梦绕的存在啊，原来，他一直是在自己身边的，只是隔着宫墙，他是高高在上的皇上，而自己只是一个小小的画师，他会记得我么？记得我这么一个微不足道的人。
王希孟踏出了第一步，脑海中的回忆便这样一幕一幕的浮现上来，爹娘的冤屈、不甘，娘的临终遗言，少卿的苦，子尧的恨，小旭的盼，邝夫子的悲，他的期盼、渴望全部都在这短短的几步之间，他的身体轻颤着，这一条通往面见圣上之路，他走的太久了，太累了，他走在多少至亲之人用鲜血为他铺就的路上，每一步，都是他的血与泪，屏风后的那个人，轮廓越发清晰。
王希孟从来没有这样专注的盯过一个人，连遮挡住他的屏风上的纹理，他都看的真切极了，慢慢地，他的背，他的侧容，他的面目就这样呈现在了自己的眼前，王希孟红了眼眶，提起衣摆，缓缓跪在地上，额头触地，虔诚地张口道：“禁中文书库书吏王希孟拜见圣上，愿吾王万岁长安。”
赵佶长眸微睁，端详着跪在地上的人，朗声道：“起来说话吧。”
“是……”若仔细听，便能听出王希孟声音中的颤抖。
赵佶一直看着他，他的手很修长白皙，骨节匀称，像上好的雕刻品，待他抬起头时，赵佶与他目光相触，二人皆怔在远处，仿佛是多年未见的好友，一眼千年。
赵佶目光所及，眼前人的眉目舒朗，一双眼睛黑白分明，清亮至极，像有千言万语在那眼眸之中，如深潭，他也算见多识广，却从没见过有任何一个年轻人，有这般的气质。
“我是不是在哪见过你？”赵佶悠悠问道。
王希孟眼波震荡，就这样静静凝视着赵佶，赵佶站起身，平视着他，他那双似笑非笑的眼眸微微眯起，倏而睁开，“我一定在哪见过你，是翰林画院？还是御苑。”
王希孟听他所言，柔声道：“小臣此前从未在这两个地方见过官家。”
赵佶听了有趣，一般人，就算没见过自己，在自己记不起来又觉得眼熟的情况，可以胡乱吹嘘一番，要么在哪个地方见过自己，再写一篇诗词歌赋来，实在平常，这人倒好，还真直接说没见过。
赵佶讪讪摸鼻子，再看王希孟，只看他就静静站在那，像一块上好的古玉，沉静至极，心下那股子无名火，渐渐散了开去。
“那也许是我记错了。”赵佶淡笑了之。
王希孟却摇头，“小臣有一事想问官家。”
赵佶饶有兴致的靠在椅背上，“你是第一个先来问我的人，好，你说说看，我倒想知道你要问什么。”
王希孟拂袍下跪，抬起头，朗声道：“小臣想问问官家，可否还记得元符三年杭州的花灯节。”
赵佶一愣，笑容凝在唇角，眼里的戏谑立刻散去，换上了若有似无的冰冷之气。
王希孟并未察觉眼前的这个男人，他已经不再是游历江南散心的皇子，而是一个帝国的主人，他手里握有的是生杀大权，在他眼中，他只是十一郎。
“不管官家记不记得，小臣从未一日忘记过，这枚玉佩，小臣一直贴身带着。”王希孟从提起脖子上的一根细绳，那绳子已经破损不堪，顺着王希孟的拉扯，从他的衣襟中出现了一枚上好的方形玉佩，上面的图案与花纹，令赵佶眼眸一缩，他先是错愕，愣神，随后一种不知名的暖意涌现上来，那是一种什么情绪，当年那个充满灵气的孩子，长成了如此这般俊秀出尘的少年郎，仿佛应该如此，就该如此，他竟然一直在汴京城？这种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的感觉，让他在短暂的大脑空白后，被惊艳与惊喜充斥了整个情绪。
“是你？！居然是你！”赵佶喜道，他站起身，或许是他的声音和反应有些过大，张迪见状立刻冲了进来，按住王希孟的肩头斥道：“大胆，竟敢冲撞官家。”
赵佶笑容收敛，不耐烦地睨了张迪一眼，“你这么紧张做什么，还不快将他扶起来。”
“官家？”张迪不敢置信地看着赵佶，虽说赵佶身为帝王，他一向待下十分宽厚，就算是言官们扯着他不让他用膳也要弹劾陈诉，赵佶都从未动怒过，但对于一个画师，也不必如此礼遇吧？除了蔡京和童贯，他还没扶过哪个官呢。
赵佶见他愣着，不悦道：“你看看这孩子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