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佶自从太清楼宴后,便很少见到王希孟,每次去都说在作画,他也不好打搅,有时候叫他来一块用膳,他也不咸不淡的,不由有些兴致缺缺,更爱找蔡京前来说话,王希孟也没什么大反应,每日除了去画院,就在偏殿待着,由此蔡京跟童贯忙着排除异己,倒是没空搭理他,而李南依则跟云真出发洺州。
平静的表面下,波涛在伺机扑上岸边,吞噬一切。
十二月底,又是一年春节,天气比往常更冷,又时不时会特别热,搞得外头议论纷纷不说,连带着赵佶时常召见道士,谈一些鬼神之说。
藤黄穿着棉袄,搓着手进了偏殿,“可冷死人了,昨天热的我袄子都脱了,今日又这么冷起来,你去瞧瞧外头,冰棱子都挂下来了,稍微一个不注意就往你衣服领口钻。”
胭脂噘着嘴,不相信的样子,打开棉帘,果然冷的骨头发紧,默默退了回来,“我的老天爷呀,这可真是奇怪了,外面冷的能把我耳朵冻掉了。”
“是不是?难为那些站岗的卫士们了,指不定都成冰人了。”
石青往炭盆里丢了些木炭,“你不知道啊?昨天冻死了一个,现在大家伙都害怕着呢。”
“哎,这天降异象,每次都是有大事发生,我瞧啊,就是官家把某些人给请回来的缘故。”胭脂翘着腿,拿起绣花绷开始绣花。
藤黄黑了脸,“你糊涂了,在什么地方说这些话。”
“现在就咱们自己人,我说话声又不大,怕什么。”胭脂笑道。
藤黄叹了口气,“小郎在里面作画么?”
“这几日天冷,墨都冻住了,小郎不作画,在看画呢。”
“我去找小郎。”
“拿个手炉吧,瞧你冻的。”胭脂将带着毛皮套的手炉丢给藤黄,藤黄接过,对她笑了笑,绕过屏风到书桌旁去找王希孟了。
王希孟果然正在案上看画,他看的很专注,长长的睫毛盖在脸上,投下一片阴影,藤黄将手炉放了下来,到他身后去看他看什么。
王希孟揉了揉眼睛,“你回来了。”
“嗯,小郎,如今外头可乱了。”
“怎么了?”
“蔡太师要改划官制,皇亲国戚们不答应,朝臣们也有异议。”
“哼,他的手段多的很,现在才不乐意,迟了吧。”王希孟淡淡道。
“是啊,蔡太师也算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此前他要官家赏赐御笔诏令,结果那些人都拿了鸡毛当令箭,蔡太师也奈何他们不得,恐怕现在后悔着呢。”
“他只是算漏了,官家的恩典不会只给他一人,他自己做的局,给了别人便宜,自然一个头两个大,就想着改官职把权握在自己手里,他改了什么?”
“好像是将太师、太傅、太保三师改成了三公,再将司徒、司空、太尉等三公改成了三少,以后就叫少师、少傅、少保,左右仆射改成太宴、太宰,仍旧兼两声省侍郎,罢免了尚书令以及文武勋官,太尉继续掌管军权……”
“好想法啊,一个太师,总管三省,一个太尉,掌握军权,将大宋王朝尽数掌握在了自己手中,连朝廷政令都得经过他们同意,官家还是官家么?”王希孟讥讽笑道。
藤黄叹气,“如今又要推行熙宁新法了,蔡太师还追风了王安石为舒王。”
王希孟神色不动,“我饿了,弄点吃的吧。”
“是。”藤黄不解,准备退下去。
“算了,我坐不住,去画院找张先生吧。”王希孟想了想,还是起身走了出来。
“小郎是不是心绪不宁。”
“没事。”王希孟木着脸,走出了偏殿,他刚一出来,便看到蔡京和童贯在殿外求见赵佶。
他二人见到王希孟,照例给了个笑脸,王希孟木着脸行了礼,从另一边走了。
“小郎你真的没生气?”
“什么事都往心里去,我早就气死了。”王希孟下了台阶,淡淡道:“以后这种事,在我作画前,都不要告诉我了。”
“是。”
张择端正打盹呢,见王希孟黑着脸又来了,不由叹道:“你这几日跑我这,也忒勤快了。”
“先生不想我来么?”王希孟落座后,问道。
“倒也不是,只是这个时辰,我犯困啊。”张择端打了个哈欠。
王希孟无不艳羡,“先生以前是怎么过来的?”
张择端张大嘴巴,送了个筋骨道:“就这么过来呗,时局动荡,又不是世事都尽如人意,你尽力就好了。”
“先生洒脱,也是个明白人,看得透,希孟很羡慕。”
张择端看着他,“我第一次见你,你才那么高,一双眼睛有灵气极了,画的画也好,我从没见过像你这么有天赋的孩子,如今,你都这么大了,笑的也少了,整日里苦着一张脸,你应该多笑笑,你笑起来好看。”
王希孟垂眸,“我也很羡慕小时候,不懂事,反而活的快乐。”
“那就别想了,顺其自然,活一日快乐一日。”张择端凝视着他。
王希孟眨了眨眼睛,将自己的情绪隐藏,“我还有一丝信念未死,怕是做不到像先生这样了。”
张择端看着他,这个孩子,他一年一年看着长大的,看着他成了一个翩翩少年郎,他原本应该活得多潇洒恣意,只是生错了时候,“我以前也跟你一样,希望我做不到的事,你可以吧。”
“我已经想好了如何作《千里江山图》,届时还望先生指点。”
张择端点点头,“我老了,比不得你们年轻人,你过完年就十八了,能让你想这么久,准备这么久的画,我不用指点,我相信你。”
“多谢先生。”王希孟说完,内心却无限凄凉,张择端与赵佶都对自己有知遇之恩,一个已经被这世间磨平了棱角,一个受万民所养,却与自己逐渐离心,这世间,大概再也找不到一个懂自己的人了吧。
“希孟,若你愿意,就再听先生一言,凡事不要强求,随缘就好,我只能跟你这么说。”
“嗯。”王希孟的应声很轻,消散在空气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