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府正厅内,地龙烧得极旺,驱散了冬日的寒意。
窗棂外飘着细碎的雪花,在檐下灯笼映照下如同撒落的金粉。
宁舒蕴裹着银狐斗篷坐在罗汉榻上,手中捧着的姜茶氤氲着热气。
苏菀菀像只护食的小兽般紧挨着她,时不时往她手里塞块蜜饯。
“蕴儿,不必将今日之事放在心上。”
二舅母王玉英将鎏金手炉塞进她掌心,温婉的眉眼间尽是疼惜,“那些腌臜人说的话,只当是野狗吠月罢了。”
五舅母柳知薇正在剥橘子,闻言抬头笑道:“可不是?要我说啊,女子贞洁本就不该是捆人的锁链。”
素手轻抬间,她忽而冷笑一声:“那些人上下嘴皮子一碰,就往清白姑娘身上泼脏水,咱们就非得抹脖子上吊,用性命去填他们那张臭嘴?”
“这般蠢事,也只有榆木脑袋才能做得出来。”
“五嫂这话真真是说到点子上了。”
大舅母陈令容将手中的茶盏轻轻一搁,青瓷底儿碰在檀木几上发出清脆的声响,“这人世间啊,除了生死二字,哪有什么过不去的坎儿?”
她说着忽然倾身向前,一把握住宁舒蕴冰凉的手腕,那手上的温度让宁舒蕴不由得一颤。
“傻孩子,”大舅母的声音忽然放得极轻,像是怕惊着什么似的,“你现在年纪小,遇见这样的事,自然觉得天都要塌了。”
她将宁舒蕴的手攥得更紧了些,“可蕴儿你千万要记住。”
大舅母一字一顿地说,每个字都像是刻进宁舒蕴的心里:“纵是这天当真塌下来,也有我们这些长辈给你顶着。你是我们苏家的姑娘,断不会让你受半点委屈。”
宁舒蕴忽然感觉眼眶一热。
大舅母掌心的温度顺着指尖蔓延至心口,像一簇小小的火苗,渐渐融化了那些凝结在记忆里的寒冰。
她垂眸看着茶盏中晃动的蜜色茶汤。
恍惚间仿佛看见前世的自己。
——那个蜷缩在熊熊烈火中的身影,指甲缝里渗着血,喉咙被浓烟堵着化不开的绝望...
而此刻。
她正坐在苏家花厅里,四周是氤氲的茶香,耳边是长辈们温声细语的维护。
“傻孩子,怎么哭了?”大舅母用帕子轻轻拭过她的眼角。
宁舒蕴这才惊觉自己落了泪。
可这泪水却不再是从前那般苦涩。
原来被亲人珍而重之地护在羽翼之下,竟是这般滋味。
“蕴丫头,别哭。你且把心放回肚子里去。”二舅母王玉英脆声道:“傻孩子,若有人因闲话看轻你,那才是真真瞎了眼!咱们苏家的姑娘,还愁找不到好人家?”
她嘴角噙着几分讥诮,“那些个听风就是雨的糊涂东西,活该娶不着好媳妇!”
苏老爷子突然将茶盏重重搁在案几上,“哼!要我说啊...”
“嫁什么人嫁!不如招个上门女婿!”老人花白的胡子气得翘起,“我们蕴儿这般品貌,难道还愁找不到好儿郎?”
宋清蕙正从丫鬟手中接过青瓷盏的安神汤,闻言笑啐道:“老糊涂!尽说些浑话。”
她将青瓷盏推到宁舒蕴面前,慈爱地抚过外孙女消瘦的脸颊,“不过你外公有句话没说错,咱们蕴儿值得最好的。”
苏菀菀也从软榻上跳下来,叉着腰道:“就是!表姐这般品貌,配得上最好的男儿郎!那些个嚼舌根的,都是嫉妒!”
她这副娇憨模样逗得众人忍俊不禁,厅内凝重的气氛顿时轻松了几分。
宁舒蕴恍惚间看见周重云在雪地里固执守望的身影。
“说起来...”大舅母突然打破沉默,“那位玄甲将军当真是个磊落仗义之人。若非暖阁之事恰巧他撞见,咱们阿蕴怕是要被那些个黑了心肝的设计赖上了。”
她状似无意地整理着袖口,“只是他常年戴着面具,也不知...”
“定是容貌有损!”
五舅母抢着接话,杏眼里闪着八卦的光,“听说北疆风沙如刀,说不定满脸都是疤。”
她突然凑近宁舒蕴,“蕴儿那日可看清了?”
宁舒蕴指尖一颤,茶水险些洒在裙上。
她眼前浮现周重云眉骨那道疤,在情动时会泛着淡淡的红,像雪地里落了一瓣梅。
“五弟妹!”二舅母嗔怪地瞪她一眼,“哪有这般打听的?”
转头却自己也忍不住好奇,“不过我瞧着那身量倒是挺拔,就是不知...”
“不行不行!”五舅母连连摆手,“咱们蕴儿这般天仙似的人儿,岂能配个丑八怪?”
她突然想起什么,眼睛一亮,“我娘家侄儿今年刚中举人,生得眉清目秀...”
宁舒蕴耳尖发烫,正不知如何接话,忽见苏菀菀偷偷冲她挤眼睛。
小表妹手里攥着个雪团,正悄悄往五舅母后颈比划。
“其实...”宁舒蕴深吸一口气,茶盏在掌心转了个圈,“我想与宁家断亲改姓。”
“啪嗒”一声,外婆手中的银剪掉在青砖地上。
满屋说笑声戛然而止,连炭火爆裂声都清晰可闻。
宁舒蕴心跳如擂,急忙补充:“我只是...不想再与宁家有任何瓜葛...”
“好!”苏老爷子突然拍案而起,震得众人俱是一震。
老人眼眶通红,连说了三个“好”字。
枯瘦的手掌重重按在她肩头,“改!明日就开祠堂!”
大舅母抹着眼角将宁舒蕴搂进怀里:“傻孩子,姓不姓苏,你都是我们心尖上的肉。”
她身上淡淡的馨香,气息温暖踏实,“只是你愿意彻底离开那虎狼窝,舅母心里...心里......”
话未说完已哽咽难言。
二舅母忙递上帕子,自己却也红了眼眶。
苏菀菀更是直接抱着宁舒蕴哭出声来,眼泪把她衣襟都浸湿一片。
“不许哭!”苏老爷子突然吼了一嗓子,自己却背过身去抹眼睛,“这是喜事!老五家的,去把我珍藏的女儿红取来!”
向来拦着丈夫饮酒的外婆这次竟没有劝阻,只是悄悄往宁舒蕴手里塞了块松子糖。
糖块用金箔包着,是小时候母亲常给她买的那个味道。
夜色渐深时,雪下得更大了。
暖阁里推杯换盏,连最稳重的二舅都喝得满面红光。
苏菀菀借着酒劲非要舞剑助兴,结果被自己的裙摆绊了个跟头,惹得众人哄堂大笑。
宁舒蕴倚在窗边看雪,呵出的白雾在琉璃窗上晕开一片。
她想起周重云说开春要来提亲的话,指尖无意识地在窗棂上画了道弯月。
改姓的事,得早点告诉他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