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太太叶宛嵘明明快九十岁，可话从她嘴里说出，削铁如泥，像一把剔骨刀。
逼得陈克礼不得不耷拉着脑袋。
他一向不得老太太喜欢，连叫一声“奶奶”都战战兢兢，多说错多，不如闭嘴。
沉默，也只能沉默。
“……”
见他默不作声，叶宛嵘气不打一处来，龙头拐杖杵地，羊毛地毯发出笃笃闷响。
陈克礼越是乖顺一言不发，落在她眼里，不亚于公然忤逆。
毕竟，沉默是上位者的特权。
陈克礼一个小辈，敢在她面前抖机灵。
—
拐杖钝地，每砸一下，陈克礼后数着心跳，后槽牙紧咬。
他和Grace不过睡了两次，熟男熟女，你情我愿，犯不着用“包养”这个字眼。
何况，榜一大哥睡圈里很常见，自己十几万花下去，还不能听个响了，老太太何必大惊小怪呢！
保不齐陈克己也睡过呢。
想着想着，陈克礼无意识砸了咂嘴。
鸡蛋里挑骨头，非婚生子女，他觉得老太太刻意针对自己。
嘴角一泄，倒露了几分不屑一顾。
偏偏。
这一小动作却被叶宛嵘尽数瞧了去，冷嗤一声，略提声敲打，“我冤枉你了？”
“……”
陈克礼舔舔嘴唇，抬眼一觑，又迅速垂下眼帘，“没有，老太太我没有。”
糟糕。
稍微有那么点口不对心就被觉察。
“有没有你不用告诉我！”叶宛嵘哂笑，喘一口气续上，“陈家对你来说，算什么？”
“……”
陈克礼咬唇不答。
这是个坑。
不管答什么，老太太必然会挑错，还不如硬着头皮，让她骂一顿舒心得了。
果然。
短暂几秒真空般的安静，老太太没有再说话，陈克礼忍不住，再度提眸偷觑。
“……”
只一眼。
吓得他后背一身冷汗。
老太太眼刀逼近，寒光乍现，像要将他生吞活剥了。
陈克礼突然打了个冷颤。
—
“老四，老四？”
岚姨急促说话声，拉回陈克礼思绪，他满眼惊愕，半头冷汗，“怎，怎么了？”
“你发什么呆，老太太都睡去了。”
“……”
闻言，陈克礼紧着看向方才沙发，哪还有老太太身影，他长长吁出一口气。
他居然走神做了个梦！
不对。
不是梦！梦没有这么深刻的生理反应。
“……”陈克礼吞咽口水，眉头紧蹙，细细回想到底哪段是梦，哪段是真。
难不成最近公关部压力大他幻听了？
岚姨提醒说，“老四，刚老太太说周末家庭聚会，让你不要回那边儿。”
“知，知道了，”陈克礼挠挠眉骨，神思恍惚，“我，我先上去了。”
什么家庭聚会。
他完全没听到这句话。
只记得老太太说她要带陈克己去净业寺还愿。
—
四楼，楼梯口。
还差两级台阶，陈克礼身前投下一道阴影，他下意识脚步一滞，抬眸。
陈克己穿着睡衣从小书房过来。
狭路相逢。
他本来就高大，陈克礼不得不勉强仰头，四目相对。
陈克己嘴角上翘玩世不恭一笑，“嗨！”
“……”
闻声。
陈克礼嗓子眼发痒，忍不住咳嗽两声。
还想说什么，只见陈克己哼着歌，摇头晃脑进了斜对面房间。
他抬手揉捏眉心，推门进屋。
见鬼！今晚上到底怎么了。
—
这晚，陈克礼彻底失眠。
他反复推敲老太太求了什么要去还愿，还非得带上陈克己。
会不会与他有关，与母亲姚蔓乔有关。
不然，为什么特意当着他的面说，要知道，过去什么事情，老太太必然会瞒着他。
陈克礼摸出手机，点开一个标签“在联”，翻出Grace的头像，给她发消息。
睡了没。
给你哥说，明后天老三去净业寺。
过时不候。
等了三十秒没人回复。
敢不回消息。
陈克礼看时间，凌晨三点半，他挠挠额头，把手机一扔，盖被子睡觉。
—
翌日上午。
一台雷克萨斯LM350驶出陈家，沿环山路直奔凤城以南龙脉，净业寺。
律宗祖庭，始建于隋朝，唐初为弘法道场，又称“南山律祖”。
据说很多年前，有个拍功夫片出道的男明星，为拍戏特意来此闭关过。
山下慢爬大约一个小时。
叶宛嵘腿脚利索，拄着拐杖一气儿上到山顶，绝看不出半点快九十。
倒是陈克己，途中歇了两回，脸红脖子粗，又叫唤脚脖子抽筋。
—
因在周内工作日，净业寺香不多，各处清幽，比周末接踵摩肩更添肃穆。
陈克己一屁股坐门口动不了。
正殿，先和相熟师父打过招呼，叶宛嵘安排人添灯油。
硬拉着陈克己拜了拜，才算作罢。
恰巧，正赶上寺里午饭，叶宛嵘拽着陈克己又一道用了斋饭。
—
难得冬日晴好，吃完饭后，一老一少得闲坐在院里晒太阳。
叶宛嵘：“从前，都是你母亲陪我来。”
“您嫌我拖后腿了？”陈克己抖腿自嘲。
他知道母亲沈玉宁今日去看画展了，她素来不爱搞这些虚的，更喜欢艺术。
可他也明白，她因姚蔓乔和父亲有龃龉，为讨奶奶欢心，几十年如一日装贤惠。
沈玉宁最在乎陈克己的婚事，他一领证，她整个人都轻松了。
叶宛嵘笑着白他一眼。
院里，有好几只橘猫，人一叫就跟，陈克己瞧着新鲜，奔下去拣了树枝逗猫。
—
师父沏了壶茶，给叶宛嵘搁在手边。
她喊他来。
陈克己蹿回来，又一屁股窝在蒲团上，半靠着叶宛嵘膝头，等底下人倒茶。
“三儿，你将来有什么打算？”
陈克己有点懵，“什么什么打算？”
“我不想生，还没玩够呢。”
“结婚成家人就该稳定下来了。”
“……”
不是生孩子那就好办了。
陈克己顺话头引导，“然后呢？”
叶宛嵘一敲他胳膊，嫌他故意装糊涂，“跟你说正经事呢！”
“好我的老祖宗，我也没不正经啊！”
“我跟你父亲说好了，过段时间，你去公司报道。”
“什么？”陈克己一愣，忙坐直身子，瞪大双眼，“我去唛斯啤酒？”
开什么玩笑。
虎狼窝啊。
“你怎么不能去？”听出他一身反骨，叶宛嵘明知故问揶揄，“他们不都在公司。”
他们。
当然是指陈家第三代。
现任总裁陈克勤，创新营销事业部总监陈克俭，酒业事业部陈克闲，以及公关部总监陈克礼。
陈克己一哼，“我去干什么啊我！”
叶宛嵘笑眯眯看着他，“副总裁。”
“啊？”陈克己一惊。
什么东西。
“上任之前，你得先把常教授约家里来吃顿饭。”
“啊？”陈克己掉凳。
叶宛嵘敲头，“你啊什么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