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迪走后,李畅才直起腰杆,擦了擦脸上的汗水,当下也不敢看王希孟,拱手后吩咐身旁的人,叫小黄门来清理打扫,还得请人来把这院子开辟个新道出来,把遮阳的都给拆了才行。
“王画师,您看,这处是要再放个盆景么?我在叫人做个景出来可好,您喜欢什么样的。”
“王画师,里面的家具都破损了,我给您换一下吧。”
“王画师……”
李畅事无巨细的要跟王希孟申请,院落里人来人往的搬运东西洒扫,王希孟一时半刻又静不下心来,只好道:“李学正自己看着办吧,我来的时候也没带什么东西,走也只带那些就好。”
李畅以为王希孟这话是说他苛待他,当即苦了脸道:“王画师,我知道你来的时候呢,我没好好招待你,可到底也没怎么亏待啊,你还是让我好好办差吧。”
王希孟无奈道:“那……那让云真在这看着吧,他做主就好,我去学堂画画吧。”
李畅叹气,“这也行吧,我即刻让人去收拾出来。”
“不必麻烦了,我用生徒们的就行。”
“那我找人带路吧。”
王希孟笑道:“画学我很是熟悉,不必带路的。”
“这样也好。”李畅垂头丧气,看来这次张迪的突如其来,打的他一个措手不及了。
王希孟闲庭信步,过路的生徒皆已经听说了他为帝王亲传徒弟,对他比方才还要恭敬,王希孟目不斜视,张先生恐怕也已经知道这个消息了,可是他现在不能去找他,一旦进入了紫宸殿,他的一举一动将被所有人盯着,会有很多人想拉他下来,替代他的位置,他与朝堂上任何一个人都没有干系,才是最好的,虽无靠山,赵佶便是他的靠山,他只要跟着赵佶,得到他的信任,劝他好好处理政务,这一生便不算白来一遭。
月亮已经随着时间悄悄爬上了半空,扯过一片乌云盖在身上,王希孟仰头看天,人于天地之间,不过渺小如蝼蚁,可就算是蝼蚁,也想拼尽全力守护自己想守护的,王希孟的眼神从感激到迷茫,再从迷茫到坚定,他的脑海中浮现出一幕幕不愿意承受、不愿意去面对的画面。
他永远记得,在这里,在这里的亭子里,子尧的泪水是如何沾湿自己的衣襟,他是如何的绝望与痛苦才会有那么大的决心,孤注一掷去报仇。
王希孟拾级而上,就是在这里,他跟子尧一起,下了一个冲动的决定,一个疯狂的决定,亭子和山石都没变过,只是柱子上有一些小斑驳,王希孟细细抚摸过去,坐到了当年的位置上。
他回来后,就从来不敢踏足这里,因为惭愧,如今,他想来了,他要为他复仇。
“子尧,你总是说,人善有善报恶有恶报,我若是变了,你会不会认不出我?”王希孟苦笑道:“这吃人的世道,我也变得会伪装自己了。”
月亮在天上,被乌云遮蔽,将王希孟的这个夜晚隐藏起来,仿佛不曾发生过。
而一个边关回来的小小禁书库书吏成为了当今天子的亲传弟子,并赐居紫宸殿偏殿居住一事,不必宣扬,也已经传遍宫中内外,无心人一笑置之,有心人却彻夜难眠。
安娘手里提着灯笼,到了张择端书房外,拖鞋踩地而入,见他不在屋内,又在院落中张望,原来是坐在自家门口的长桌上,对月饮酒。
安娘到他身旁,将披风给他披上,与他并排坐着。
“今晚的月亮真圆啊,你我很久没一起赏月了吧。”
“嗯,今晚心中畅快,安娘,你再拿些酒给我好不好?”张择端握住她的手,嘴里喷着酒气。
安娘笑着摇头,“官人不要贪杯,明日还要进宫。”
张择端叹了口气,“安娘,今日我开心,我特别开心。”
“安娘知道。”
“这小子总算是出头啦,没埋没,没埋没。”张择端躺在长桌上,隔着顶上的树枝缝隙看月亮,嘴里一直嘟囔着这句。
风吹过,将树吹的哗哗作响,安娘也躺了下来,靠在张择端的怀中,轻声道:“明日他就进宫了,官人不去提点几句么?”
“不能去,该说的,我都说了,官家是皇帝,皇帝就会有猜忌的心思,我不能让官家觉得,王希孟是经过我授意出现的,我已经是得官家庇佑的人了,若左右两名画师私交过甚,就得死一个。”张择端幽幽道。
安娘摸着他有些发白的鬓角,“这样也好,他是个聪明人,会知道怎么走的。”
“聪明人有时候才蠢呢,就是因为太聪明,才损自身啊。”
与张择端的寂静小院相比,华文在家中那是彻夜难安,他得知消息的时候,已经是入夜了,他连饭都没吃完,就把自己关在了屋内,辗转反侧,无法入睡。
他只要一闭上眼睛,都是张子尧与王希孟的狞笑,还有那些枉死的同学,他们问自己,为什么要害死他们,他们做错了什么,与自己有什么仇怨。
华文将自己埋在被子里面,好像这样,外面的人就伤害不到他了。
他吓得浑身发抖,这么久了,他从来没怕过,因为他知道王希孟这小子不可能报仇的,可是他回来了,他还在短短的时间之内,成了皇上的身边人,入住紫宸殿,紫宸殿那是什么地方,帝王的宫殿,王希孟他居然住进去了,完了,完了!一切都完了,蔡京回不来,蔡卞根本不会管自己,他死路一条了,王希孟恨他入骨,一定会绝地反扑的,他该怎么办呢?现在去求饶,会不会来不及了。
华文回想起自己对王希孟做的种种往事,恨不能即刻赴死,王希孟会怎么对他,他会去告诉官家自己做的一切么?华文就这样想着,度过这个夜晚的每一刻,难熬至极。
待天色大亮,鸡鸣声传来时,他红着一双眼睛,掀开被子,身上全是汗水,连双手都在颤抖,一晚上的心理折磨已经快将他逼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