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择端顺着阶梯往上走，他突然觉得自己老了，以前走这几步路，根本不会喘，如今好像有些疲累？这疲累不知道是从心里还是从身体。
他的心情很复杂，赵佶常说，王希孟像他，一样有才华，一样的翩翩少年郎，可连自己，也从这个少年的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当年的张择端以画献君，今日的王希孟以画劝君。
他觉得王希孟这样的痴和执着是傻，可自己又何尝不是羡慕呢？羡慕他一往无前，羡慕他拥有这样视死如归的勇气！
有人能已死劝君，这是国之大幸，那些朝臣们办不到的事情，他办到了，自己还总是劝他放手，是为什么？因为当年的张择端没有勇气继续这么做了，他知道，没用的，他不是一个好臣民。
“张先生来了。”张迪一甩拂尘，居高临下道。
张择端点头，“张内官。”
“官家等了一会了。”
自从有了王希孟，赵佶其实已经不大召见自己，如今厌弃了王希孟，才时常叫自己来，可来了也不怎么说话，只是静静盯着画，有时候便枯坐一整日，什么也不说。
“年纪大了，走的慢了些。”
张迪伸手扶了他一把，“今日官家心情不错，先生若有办法，不妨开解一二。”
“我所求之事，恐怕官家不喜。”张择端笑道。
“先生想为王画师求？”张迪见状便明白了。
“是。”张择端点头。
“这半年来，您是第一个为他所求的人，先生请吧，我替王画师多谢先生了。”张迪躬身行礼。
张择端含笑转身，跨入了紫宸殿。
自从赵佶一心求道后，殿内的熏香便换了，张择端并不喜欢这种味道，浓的呛人。
“画师张择端，拜见官家。”
“来了。”赵佶怅然若失道。
“是。”
“坐吧，我今日未曾得新画，也不曾作新画，就想找个人说说话。”
“官家请说。”张择端坐在了老位置上。
赵佶张了张嘴，“算了，跟你说，你也不懂我说什么。”
张择端点头，“官家是九五之尊，小人的确不懂官家心里的想法，但小人有一事想求官家。”
“你说。”
“小人是多年未曾再有得意之作，被困宫廷，心中受缚，想恳请官家，放小人出宫，小人想偕妻与老仆游历山河。”
赵佶想了想，“你要走。”
“是，官家也是一名画师，应当懂小人。”
“连你也走了，去吧，允了。”赵佶摸着额头，闭眼道。
“多谢官家，小人走之前，还有一言想告知官家。”张择端抬头道。
“什么。”
“小人心中自入宫来，心中唯有画作，其实并不喜欢宫廷生活，也从不愿意说官家不爱听之话，小人之作大多是为了讨好官家，小人惭愧。”
“就为这事？”赵佶听了觉得好笑。
“小人话还没说完，说句官家不爱听的，王希孟一心为官家，自入宫以来，眼里心里全是官家，这是小人和其他画师都办不到，我们不敢说的，他敢说，我们不敢做的，他敢做，若非将官家置于心上，他本可以坐享荣华，请官家念在他年幼不懂事，让他回到您身边吧，或者，放他出宫。”
赵佶神色不明地盯着张择端，似乎在琢磨他说出来的话。
“出宫？”
“是，小人冒死也为他求一求，这样的天才，官家一直关着他，岂不是看着明珠蒙尘么？”
赵佶垂眸，“你是第一个为他说话的人。”
“小人是第一个，但绝不会是最后一个，小人看得出，官家也想他。”
“好了，你出去吧。”赵佶起身，他需要想一想张择端的话。
“是。”
张择端提起衣摆，缓缓退去。
“你去偏殿看看他吧。”赵佶突然道。
张择端震惊抬头，激动道：“谢官家。”
他面带兴奋的出了殿门，张迪迎了出来，“张先生，官家怎么说。”
“快随我去偏殿。”张择端拉着他。
张迪喜道：“好！”
偏殿由几位卫士把守，大门不常开，只能放几个伺候的人进去，如今见张迪亲自来开门，那些卫士们便撤了下去。
张择端一把推开门，阳光就这样照耀了进来，殿内跟以前一样，好像什么都没变，只是到处都点着蜡烛，张迪轻声道：“我不进去了，张先生进去说吧。”
“多谢了。”张择端将门关上，藤黄闻声出来，见到是张择端，惊讶又不敢相信。
张择端示意他别出声，在藤黄的示意下，往里头走去。
偏殿的书房原本在左侧，王希孟把他挪到了右侧，因为那边有个大圆窗，可以照的到太阳。
此时，那个少年正披着衣服，头发高高竖起，以玉冠固定，他看起来好像是突然落入凡尘的神仙，并不被世俗所容纳。
王希孟听见动静，默默转身，他没有张择端想象中的落魄和颓废，精气神都不错，张择端对他笑了笑。
“孩子，先生来了。”
王希孟放下笔，起身，慢慢走向张择端，“先生？你怎么进来的。”
“我要走了，走前求了官家，让我来看看你。”张择端坐了下来，端详着王希孟道：“你看起来比我想象中的好。”
“不过就是被关，又没缺吃的喝的，我还乐得清闲呢。”王希孟蹲到他身前，“先生要去哪里？”
“游历天下，去看看你画的大宋江山。”
“先生走了，我很快也要走了。”王希孟看着窗户，悠然笑道。
“你要去哪？你也打算走么？”
“嗯，我对此处已经毫无留恋了，等我把画给他，我就要走了。”王希孟怔怔笑着。
“画？什么画？”
王希孟指着地上那副青绿山水画，“那才是真正的《千里江山图》，先生要看大宋的江山，当看此画才是。”
张择端起身，缓缓走向地上随意摆着的画卷，他彻底惊呆了。
那是一幅完全与《千里江山图》相反的一幅画，江山图是秀美瑰丽的，它富饶且夺目华贵，而这幅图，虽然格局与江山图一致，可是上面到处都是死尸饿殍，山川被毁，人间炼狱，边关不守，百姓们啃食树皮，滴血喂婴，这是什么？这是炼狱！